《历历在目》12. 一张纸条与十块钱
王先强
读初中时,我的同桌同学叫王兴安,同桌了好多个学期,直至初中毕业。我的功课比他好,数、理、化都强过他;他的家庭成份比我好,不是地主出身。但我们之间无鸿沟,平等相待,无所不谈,成了很好的朋友。
到了高中,我和王兴安读了不同的中学,分开了,然而,我们的情谊仍在,经常书信往还。那时,他似乎加入了青年团,是个团员了,但这一点他没跟我说过,大概是怕我自卑吧,因我由于家庭成份不好是入不了团的。
之后,我读不上大学,王兴安倒考上大学了,而且还是名校──广州中山医学院。
我无书读了,便千方百计,历尽艰难,在海口市找了一份工做,挣微薄工薪以餬口。此后几年期间,王兴安放寒、暑假路经海口市时,都来探望我,有几次还在我简陋住处过夜。
文革中后期,海口市大抓阶级敌人,我也被抓进集中营,关在一间小学的二楼上,失去了自由。一天,一个拿枪的看管民兵走进来,交给我一张纸条,且还夹着十块钱;我打开纸条一看,是王兴安写的,他说他毕业了,被分配到内县一个公社医院,这回去就得去上班了,现给我十块钱,嘱我保重。我看完立刻伸头透过窗口向校门外望,希望看他一眼,但没看到他。
我的心情不平静。王兴安肯定是到我工作处找我,找不到,再不避嫌疑的询问、打听,知道我被关在集中营里,便又前来,无畏无惧不怕连累的要探看可能已是阶级敌人的我,被拒,仍又执意的写下这纸条并十块钱传递给我。这纸条连同这十块钱,是重千斤,值万金了──在那阶级斗争紧锣密鼓的年头,王兴安敢于不顾一切的、给被关管中的我送出他的真挚的情谊,送出他关照我的一颗心;这种明明白白的展示,是完全可以让人扣上丧失立场、与敌为友的帽子,因而毁掉他的政治前途并身陷灾难的;正是因此,这又是何等珍贵的一种情谊,这又是何等珍贵的一颗心!我想,倘能出去,我一定找他表示我千千万万的感激。我一定珍惜、感恩;倘不如此,我就不是人!
我从集中营转到我工作处的牛棚里,被关着做牛鬼蛇神。那里除了服劳役、反省交待挨斗等之外,还得政治学习,争取重新做人。有一天读报纸,读的是水利工地上的英雄事迹;我忽听得:医生王兴安奋勇救人,英勇牺牲。我一下子呆了,再听不清接下来读的是甚么。过后我拿报纸再看一遍,核实县名公社医院名,确信那个王兴安医生就是我的好友;他走了,骤然间的走了,我悲痛莫名!
后来,我了解到:王兴安到公社医院上班后,便被派去驻守水利工地,做医护工作。一天,有人走来通知他,说有三个女工昏迷在炮坑里,要他去救人。他到现场一看,急对旁人说,有毒,你们快闪开;说着,他便往炮坑里跳,要把女工抱上来,但很快,他也中毒了,倒下了。原来坑里积满了一氧化碳,他也很快的死了。
人家要平民百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甚么为「公」而死的人,大抵都给冠上个「英勇牺牲」,算是最高的荣誉;所以,官报说王兴安英勇牺牲了。
我很愤愤不平:在那种情况之下,工地上的组长、队长、技术员、领导、书记等人都在干啥,而是等着通知医生到来、且毫无防护设备的下去救人?王兴安责任在医护,而不是跳下毒坑去救人的;而他,且明知坑有毒,何以必得下去,身不由己?
那些组长、队长、技术员、领导、书记,指手划脚,滋润的活着,王兴安却死了!
我从牛棚里出来后,补发了一个月工薪,三十八块钱,便全都寄给王兴安母亲;我知道,她是最悲痛的人,我希望多少能抚慰一下她的心。 后来,我去看望王兴安母亲;她带我去看一抔新黄土,那底下躺着的就是王兴安。那时破四旧,破除迷信,连香都没有,故我无法上一炷香给我的好友;我在那抔黄土前跪下,拜了三拜,想表示对那张纸条和十块钱的感激,说声谢谢,同时感念他与我之间的真挚情谊,但我的好友已经是甚么也听不到了,说来也没用;面对那抔黄土,我黯然泪下!
王兴安未婚,没有子裔,身后无继,空空了了。
往矣,没有谁会再想起那个为救人而英勇牺牲的、年轻的医生。一条这样鲜活的、美好的生命,轻描淡写地以英勇牺牲四个字作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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