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13. 一张相片

王先强

我初中时与同学王昌明交往密切，成为好友。他的功课不错，家庭成份也不坏，但未知何故，却考不上高中，两年后，才考上了专科技术学校，读了一年多，又因寄往南洋向亲人诉苦的信件被截，因而学校以对现实不满之罪名开除其学籍，赶出了校门，又过一年，经奋斗才再考上专科卫生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山区自治州一间医院当医生。他走的路，也可谓崎岖坎坷了。

我在海口市做工时，王昌明每次路经必定找我；我们相谈甚欢。有一次，他带了新婚的妻子来，还与我一起到照相馆去拍摄了一张相片，以留作纪念。那时普罗大众没有照相机，平时常是不会拍照的，倘若到照相馆去拍相片，那就是非常隆重的了。

文革后期，我走出牛棚，打听王昌明消息，得到的却是噩耗：他去世了。

原来，王昌明到山区医院后，日夜奋战在医疗阵线上，繁忙辛苦；又因为他的文笔不错，写得一手好文章，所以医院的总结、报告之类，便都交与他去起草、编写、誊抄，常常得漏夜赶稿，伏案苦干。当然了，他也必须积极工作，争取表现，不能再耽误自己了。不久，他就得了急性肝衰竭症，几天就撒手人世了。他留下的是妻子和襁褓中的婴儿，此外便是几罐辣椒盐。

我的好友医生王昌明，遗产之一竟是几罐辣椒盐，这说来可是荒谬之极了；然而，那时的景况就是如此，绝对无误。

采下野生辣椒，桩烂，加盐，装入瓶中，便是辣椒盐；那是乡村贫苦人家自制的调味品，用以配野菜杂粮吃，使之容易入口好下咽。我吃蕃薯叶吃香蕉茎心时，就也用上辣椒盐。事实在说明，王昌明不仅工作辛苦，生活也是极其清苦的，想来那急性肝衰竭，或会正是因此而起，导致失去生命。

王昌明总是在苦苦追求，却也总是在艰难困苦中；勉为其难的做上了医生，竟是自己医不了自己，自己救不了自己，任由恶疾夺去了自己生命，英年早逝，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这是何其不幸，这是何其悲哀！这仅仅只是个人命运不济吗？

由于我的处境艰难，自顾不暇，与王昌明夫人又只是见过一次面，并不相熟，再加上交通、通讯落后等因素，我与他们失去联络。不过，我心上是时时的惦念他们的。四十年后，我终有机会回转，去寻觅他们。我看到了王昌明遗孤。他长大了，读了大学，结了婚，有了小寳宝，出了人头地。我很感欣慰。

那天傍晚，在吃饭桌上，王昌明夫人递给我一张相片──我一看，竟然是当年在海口市相馆拍摄的那一张相片。我抚摸着相片，说不出话。文革中，我住处被抄，我手头的那一张相片也被抄走，丢失了，此后世事纷繁，颠沛流离，我便再也不大记起那一张相片了。想不到，王昌明夫人居然如此完好地保存着这相片，且在四十年后，再递交给我。这可见她也是多么看重我与王昌明的那一段情谊，并由此而也特别地记得我。四十年来，我没有找过她，很对不起她；我深感愧疚。

吃饭时，王昌明的影子老在我脑海里打转，这使得我说话不多，只是想：要是他也在，那这场面会是多么珍贵，多么温馨欢乐！王昌明夫人也很少说话，或许，她也是想着同一个问题。

回首王昌明短短的一生，想到世道的艰辛险恶，不能不发深沉的感慨，不能不留重重的遗憾！

我拿王昌明夫人送回的那张相片，珍重地贴进我的永久相簿中，长久存留，传给后代。这回不容有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