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17. 挖墓
王先强
我考上高中的学校,位于海口市郊;学校的一旁,是一大片荒坡,有成千上万个坟墓。
也真想不到,我第一天到新的学校报到,随后做的,不是上课读书,而是停课去抢修洪水冲坏了的公路,接着又去支援公社割水稻,随后竟是长时间地停课去大起高炉大煮钢铁;那时全民行动,全国都大起高炉,炉火熊熊,大煮钢铁,放钢铁卫星,要超英赶美;在这洪流中,学生变成了煮钢铁工人。
起高炉就要有砖,煮钢铁就要有木柴;砖和木柴到哪里去要?这就煞费思量。有聪明人想到坟墓里有棺材,那便是上好的木柴,于是便去刨墓;刨开来一看,竟有意外的发现:原来棺材四周,还筑有红砖围着,这就连砖的问题也解决了。时不我待,一声令下,全校学生分日夜两班制,二十四小时不停的到荒坡上去挖墓,取红砖起棺板,运去筑高炉煮钢铁。
怎么煮钢铁?那是另一个层次:拾烂铜烂铁来煮,拆铁窗砸饭锅来煮,等等,花样百出,可就是因为没有铁矿而不见用上铁矿的,于是,倘有出炉产品的话,那就是几小块铁炭、甚或木炭了。
不要认为这是奇闻,那时的的确确是用砖筑高炉,用木柴在那高炉里生火煮铁的。
学生不但是钢铁工人,还成了挖墓人。我第一次挖开一个坟墓时,那是心惊肉跳的:看到几尺见方泥坑中的红砖和棺木时,想到那裹躺着的就是一个人,就不免更心惊肉跳:当脚抖手震的撬开棺木,真的看见一副白骨时,就被吓得胆都破了,倒退了好几步,变得心神慌乱、惊恐万状,几乎不能自控;再想想,这是毁坏死人的居所了,便有一种深沉的犯罪感,回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困扰非常。开始时,是两、三个人挖一个墓,后来由于任务紧迫,便一个人挖一个墓。白天挖,还算好点,晚上挖,黑墨墨的,就很不好受。有时挖到较新的墓,开棺后,是人形趋于完整,尸体尚未完全腐烂,棺底全是湿漉漉的,虽说臭味不大,但也总是手脚失措的。当个挖墓人,不容易;可又是非挖不可!
当然,挖的多了,有些同学也适应、习惯了;有人从墓里捡了许多手镯之类的陪葬品,塞到宿舍的床底下,不大忌讳了。有顽皮的同学,竟用锄头从墓里钩起骷髅头,当高尔夫球用,一锄头打出去,咕咯咕咯的滚到好远的地方。
一段日子之后,学校旁边荒坡上的坟墓,就被挖得七七八八了,于是,那里变得坑坑洼洼,白骨处处,骷髅头遍地,满目凄怆。没有一个墓主人敢站出来说声不要挖,也没有一个墓主人来收葬自家先人的白骨和骷髅头,没有一点异议的声息;为甚么?因为无人担当得起破坏大煮钢铁的罪名。
生人折腾,死人遭罪。被糟蹋了的墓地上,肯定是成群幽魂野鬼日夜飘荡,在寻安身之所,不知何处是家,乱糟糟的。人到了那里,也会心神不宁。
我挖了多少个墓,也记不清了;我清楚记得的是,我有挖墓人的身份。我确确实实的挖掘过无数坟墓;我确确实实的摧毁了无数死者的安宁!
世上的掘墓人,有比喻为摧毁旧事物者,是新生力量,即:旧制度的掘墓人是也!那是非常体面、非常光荣的事业,会有无数百姓拥戴的。而我这个挖墓人,却无以比喻,是正式的、见墓就挖的挖墓,一个真正的破坏者,完全见不得人,不敢见人。呜呼!
我挖了别人的墓,罪孽深重;不过,有人也挖了我家的墓。那是由于要垦荒、种橡胶,因之不由分说的铲平一片片荒坡上的所有坟墓;我的先祖父,就是葬在那荒坡上而遭毁了。由于种种运动或原因,在那幅土地上,究竟挖了多少墓,没有统计数字,不好说了;但相信有许多人是经历过、或感受到了的。
查你祖宗三代,又挖你祖坟,如何?
这一批的挖墓人,就用坟墓里的红砖和棺木,去大煮钢铁,放了钢铁卫星,与全国的钢铁卫星一起,扬名于世界。我今天回顾,仍然感到匪夷所思;不是奇闻,才更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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