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23. 与死人睡在一处
王先强
睡,是重要的,必需的,夜求一宿嘛!宿,主要就是为了睡。我自做工以来,可说是基本上无处可宿;我睡过杂物房、工具房,那都是环境恶劣、卫生极差的地方,且还随时被人赶走,睡一夜算一夜的;我也睡过走廊地上,脚底下便是人家养鸡的地方,是与鸡睡在一起,有天下大雨,把我的被褥都淋湿了,也无可奈何,照睡。这说起来,真叫人有点不可想象。
后来,我又到公园里一间空置的屋子里去睡,那里门窗破败,弃置些残缺的桌椅,杂七杂八的;我拼起几张桌子,当床正好,睡下来,算是好宿了。其时,城市要大规划、大发展,抽调一批人来公园一间大屋里搞大规划展览,我是被抽调者之一,趁势我才得以睡上那个好宿舍的。我的一个同事,也是无处可宿的,因此便也跑来跟我一起睡。这当然好,也算有个伴。
过了些日子,居然有个老人,晚上也走了来,卷缩在墙角地上,抱着一个布袋就睡,一大早,便又拎着布袋走了。白天我们见不到他,不知他去了哪里,可到了晚上,他依时的又来睡。起初,我们不大理他,反正地方是公家的,他爱睡便睡,互不影响。后来,晚上收工回来,有时见他还坐在那里,并未就寝,便和他聊上几句;他总是慈祥的笑着,不大主动说话,问他一些事,例如姓甚叫啥名字,家在哪里,他更是以微笑应付,不答问话,似是防备着甚么的。我看他人矮小,约七十岁,两颊凹陷,口里没几颗牙,身体精瘦,手脚粗顽显黑,因而推想他家在农村,是个老实的农民,由于饥荒没吃的,迫无奈流落到这城市上来,在水渠边垃圾堆旁,拾点甚么充饥,藉以存活、度日;因为这样,所以得防着人,以免被人将其送回农村去。既然如此,我们也理解、同情他,不去触动他的隐处,只聊聊天便罢。
我们赶工,晚上往往得加班到十一、二点钟,因此得到上边的关照,批了少量的碎米下来,得以熬了极稀的粥水,作夜宵之用。大家喝完粥水,我便收集锅底的余渣,拿回来给老人喝。这可使他喜出望外,喝得津津有味,并频频点头,向我表示感谢。自此之后,他每晚都绝不先睡,总是坐着等我们回来,这似乎一方面是表示对我们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等着喝那一碗稀粥水。我们和他之间,也进一步的建立起了一种感情。
锅底余渣也不是每晚都有,因为有时锅底被人刮得干净,便是一点余渣也没有了。这种时候,老人见我空手而回,眼神里会流露出微微的失望,不过,脸上仍不失慈祥的笑。当我们睡下后,他便也缓缓的躺下,抱着那个布袋,卷缩在墙角,无声无息;望过去,只见那里一堆黑。这时,我会有点抱憾;我想,他应该还是个颇有修养的人。
一天早上起来,老人却还在睡,且一动不动的,这有点反常;我走过去俯下身一看,他脸色惨白,双眼微闭,毫无气息,是死了。他昨夜喝下那一碗的稀粥水,是最后一碗的稀粥水了,也是最后的一餐了。我一阵惊愕,通知了管公园的人。有人来看一眼,再过一会儿,便是两个人拿了一个大箩筐、一条长扁担和一把锄头过来,打开那个布袋,检查一番,见袋里是一套破烂衣服一个碗和一双筷子,别无余物,便将布袋随意的抛在尸体上面,然后把尸体连同布袋一起塞进大箩筐,两人用长扁担合力抬起尸体,运到公园偏僻的一个角落,挖一个不太深的坑,把尸体和布袋一起埋了,就完事了,入土为安了。这前后不过一个钟头,像处置一条死狗般的轻省、快捷;我看得目瞪口呆。
大饥荒期间饿死了四、五千万人,这老人也算是其中的一个了。他没有留下姓名、住址,就这样悄然的从地球上消失了。他的家人、亲戚、朋友,再也找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连同他的遗产,那个布袋,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以追寻。
那一夜,我与死人睡在一处。这个死人,也是个可怜的死人了。这个可怜的死人,非我亲也非我故,无姓无名无地址,他在生时与其交往的时间也不长,却是牢牢的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了,终生不忘。我没办法忘记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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