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十六）

一真溅雪

摘自一真溅雪回忆录《使命》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赛程我已经跑尽了，当守的信仰我己经守住了。─

             摘自《新约圣经》.提摩太后书.4章.7节

1974年夏季，刚“双搶”完，我因在一个人包车一垄梯田的水时，揹一部三人水车，这种长长的三人用水车，虽是木制的但被水泡发后，也有一百多斤重，我在放下时，右肩关节不填被水车刮伤，我准备去长沙治伤。

此时原广大药房的员工朿崇德先生(我们叫他朿伯伯)已从劳改队放出来回到长沙，他的太太和一个女儿在他劳改期间已先后去世，他的儿子束强中在株洲一家工厂的工会工作，为防止自己伪军官的身份对儿子在政治上造成不利影响，朿伯伯出獄后，并未去株洲投靠自己的儿子，而是选择回长沙独自生活。他回到长沙自己的老房子，他的房子只有一间卧室和半间厨房仍属于他，其余的房间都被“社会主义改造”改造掉了，住进了别人。

他出獄后，打听到了我家和我们兄弟的情况颇为同情，他出獄后我们头一次見面，他便对我说：老四(我的小名)，你以后到长沙没有地方住就往在我这里，饭也有吃的。他在长沙靠倒卖少量的电机、钢材、水泥……等紧俏物资为生，也就是中共当局指的“投机倒把”。

那时我想我住到朿伯伯家里去治肩伤，给他要增添许多麻烦，他刚出獄才一年多，又没有正式工作，经济也不宽裕，我这里除了红薯、红薯粉皮之外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他，我记起，朿伯伯以前跟我说过：以后你钓到了甲鱼，可以拿到我这里来，我帮你卖。

于是我打算去钓一些甲鱼，送几只给朿伯伯吃，多的就卖几个钱来治肩伤，打好主意带上甲鱼钓之后，想起了前一年在洞庭湖的芦苇荡割芦苇时认识的冯谷选曾说过：他们东公社一塘大队赛美水库下面的水坝里甲鱼不少，而且从来没有人在那里钓过甲鱼，他们经常晚上在水坝旁边的菜地里捉到上岸产卵的甲鱼。所以我决定到那里去试一试。我准备好去长沙的用品，三十支甲鱼钓和一个结实的准备用来装甲鱼的大网兜，前一天晚上就来到冯谷选家里住。

第二天一早冯就帮我到他们公社的肉食水产站买了两斤猪肝(够两天的用量)，在他家里把猪肝切好后，又把猪肝上到甲鱼钓的绣花针上，那天我把三十支甲鱼钓全用上了，大约上午八点，我和冯谷选一起来到坝上，沿着坝的两侧每隔十来米放一支甲鱼钓，三十支钓还没有全部放完，前面放的甲鱼钓的尼龙线就已经有两根绷直了，我们连忙去收起来就已经钧上了两只一斤多重的甲鱼，我们把三十支甲鱼钓全部放下去后，两人就沿着水坝两侧来回巡视，一发现有甲鱼上钩，就连忙去收取上来，把钓上的甲鱼取下来放到大网兜里，再把猪肝穿到绣花针上，重新扔到水坝里去。

这个水坝里的甲鱼特别多，因为刚双搶结束，原来坝两边田野里茂密的早稻已经全部收割掉了，田野里只有刚插下去的浅浅的秧苗，甲鱼无处藏身，便都躲藏到水坝里去了，所以此时水坝里甲鱼的密度很大，不时都有大小不等的甲鱼上钓，大的有两斤多一个，小的也有七八两一个，我们钓到下午五点多钟时，已经钓了三十二只甲鱼，总共将近五十斤，我想今天运气不错，除了送几个给朿伯伯，剩下的还可以卖二十好几块钱，治肩伤的医药费也解决了，此时我们决定收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以便明天再来钓一天。

第二天一早八点多，我们带着昨天钓的三十二只甲鱼和猪肝、甲鱼钓，又来到水坝边，刚准备下钓，就见东塘公社赛美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张国海和三个东塘公社的干部(后来冯谷选告诉我：一个叫陈铭球是公社党委宣传委员、一个是公社武装部长、一个是公社党委副书记)，来检查双搶工作，他们见我们在钓甲鱼，就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问我们双搶期间为什么不出工，在这里钓甲鱼？我说：我是六塘公社兰岭五队的知青，我们生产队的双搶早已结束，我因双搶期间肩部受伤，已在生产队、大队请了假去长沙治伤，到这里钓几个甲鱼送给长沙的亲戚。他们从水里拉起我装甲鱼的大网兜看见有那么多甲鱼，便顿生歹意，他们说：双搶期间钓甲鱼去卖是投机倒把，甲鱼没收，上午我们要检查生产，中午到张书记家里去等候处理。

我说钓甲鱼是我个人的亊与冯谷选无关，你们放他走吧，他们说：好！他们放走冯谷选后，就要张国海书记把那三十二只甲鱼揹到张书记家里去了。

我无奈，只好先到冯谷选家里去休息一下，到中午的时候我来到张书记家，见张书记和那三个公社干部正在那里打卜克，张书记见我进门就说：还没有吃饭吧！等下就和我们一起吃甲鱼炖皮粉(就是红薯粉皮，湘阴人把它叫作“皮粉”)。我一听心里冒火，心想你们竟敢把我钓的甲鱼没收来自己吃，我要叫你们好看！我装做要方便的样子，来到张书记家的厨房核实情况，我看见张书记的老婆已从我的大网兜里拿了四只大甲鱼，破好了正准备炖，我回到客厅，也不做声，心想我先吃一顿自己钓的甲鱼再与他们计较。

中午他们兴高彩烈地大吃甲鱼炖皮粉，我也趁此飽餐一顿。刚吃完，我就说我的甲鱼怎么少了四只？是不是被你们吃掉了？他们说：刚才你也吃啦！我说我吃的是我自己钓的，你们吃的是被你们没收的，我钓甲鱼是自己吃和送给亲戚，我又没有拿去卖，怎么算是投机倒把？毛主席、党中央从来没有规定过知青不准钓甲鱼，你们非法没收我钓的甲鱼，又不上交国库，居然敢自己私下就把它吃掉，这与贪污国库的钱财、物资有什么两样？

他们上午找过冯谷选从他那里知道我是下放在六塘公社兰岭大队的大学生。所以他们听我这么一说心里发慌，就想溜之大吉，就说：下午我们要趕回公社开会，你的事就交给张书记处理吧！一边说一边就往公社方向走。

此时我对张书记说：你是共产党员，又是支部书记，你怎么能把你们非法没收的东西不上交国库，自己就私自吃掉哩！我一番话说得张书记面带愧色，连忙说：不关我的事，是他们要没收的，我也没有办法。吃甲鱼也是他们的主意，你去找他们吧。我一想这事主要责任不在他，便说：好！我去公社找他们。

接着我便跑到东塘公社，先找到公社办公室，那里的工作人员问我什么事，我说：你们公社的X付书记、X武装部长和陈铭球宣传部长，非法没收我钓来送亲戚的甲鱼，不上交国库，竟然私下把没收的甲鱼吃掉了，我要找他们当面和他们的违法乱纪行为作斗爭，请你把他们三人叫出来，把你们公社的书记、公社社长也叫来，我要当面向他们检举揭发陈铭球等三人违反党纪国法的罪行，并请公社书记和社长本着维护党的光辉形象的精神，对他们三个败坏党和国家干部形象的干部作出严粛处理。否则的话，我要到省监委去控告他们的违法乱纪的罪行(实际上中共当局“解放”初期设置的监察委员会，那时早已撤销掉了，我这样说只是想震慑他们一下)。公社办公室的人可能因陈铭球他们回公社后跟他们打了招呼，便说：他们三人还没有回公社，党委书记和社长都不在家，这件事没法处理。

此时我見公社旁边公社中学的篮球场上有学生正在打篮球，球场四周还有不少学生和年轻社员围在那里观看，他们听见我们在办公室的吵闹声后，球也不打了，一起拥到办公室前观看，并问我什么事，我连忙走出办公室对他们说：你们公社的X付书记、X武装部长和宣传委员陈铭球，今天上午以投机倒把的名义，非法没收我钓来送亲戚的甲鱼，他们不上交国库，竟然私自把没收来的甲鱼自己煮了吃掉了，你们说我钓甲鱼送亲戚又没有拿去卖，这算得上投机倒把吗？他们把非法没收的甲鱼不上交国库，私自炖皮粉吃掉，是不是侵吞国家财产的犯罪行为？围观的学生、社员们早就对公社干部在当地作威作福，经常假借各种名义随意罚没社员的东西，拿去自己享用的行为心怀不满，他们纷纷说：钓甲鱼送亲戚，又没有拿去卖，算什么投机倒把！把非法没收的东西不上交国库，私自侵吞就是犯法，有人小声对我说：这三个人我们刚才看见他们回到了公社，现在都关起门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敢出来。我站在篮球场上对着楼上住着他们三人的房间大喊。X付书记、X或装部长、陈铭球你们滾出来！公开检讨你们的罪行！我就是等到明天，也要等到你们滚出来。围观的学生和社员也起哄高喊：X付书记、X武装部长、陈宣委滚出来！(经过“文化大革命”打倒当权派、打倒走资派的运动之后，社员、学生们对公社干部也没有以前那么敬畏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吃了就要认账！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公社负责人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公社党委书记跑出来对我说：陈同学，有什么事你找我们公社帮你解决，你这样大吵大闹引起这么多人围观影响不好。我说：我和他们三个违反党纪国法的行为作斗爭，你作为公社党委书记理应大力支持，你反而说我影响不好，你是站在什么立场说话？难道他们违反党纪国法的行为影响就好吗？这位公社书记说：你这么大吵大闹搞得社员们都知道了，我们今后不好下去开展工作，他们三人没收你钓的甲鱼，私自吃掉是不对，这件事公社党委会对他们作出严肃处理，你放心。你不是要去长沙治病吗？我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赶紧去张书记家，把甲鱼带上，抓紧时间去长沙把病治好，爭取早日回到农业生产第一线。

此时我想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事情再闹大了引起上面的关注，搞不好派人去湖大了解我的情况，知道我以前是“反动学生”的老底，那事情就会反转过来，我的麻烦就大啦。我也就顺势下台阶，就说：今天时间不早了，我还要赶到长沙去治病，我相信公社党委会按照事实，依法对他们三个国家干部中的败类作出严肃处理的。说完我就往张书记家走去，公社书记对围观的学生、社员们说：大家都散了吧！都回去抓革命、促生产，人群见我也走了，便一边议论一边散去，这场大闹公社的风波就这样结束了。

那天下午我从东塘公社回到赛美大队张书记家去拿甲鱼，张书记一见我便笑着讨好地对我说：你钓的甲鱼我都连网兜一起养在水缸里了，你快拿走吧！我一听，心想：这下坏了，这甲鱼是靠肺呼吸的两棲动物，它们装在网兜里又不能自由把头伸出水面呼吸，被压在网兜下面的甲鱼豈不会因无法呼吸而死亡，张书记的一番好心却给我帮了倒忙。我连忙从水缸里提起装满甲鱼的网兜一看，果然网兜下面的甲鱼都已因窒息而死亡，我打开网兜取出已死的甲鱼(大都是较小的甲鱼，因力量小被力量大的大甲鱼压在下面头无法伸出水面呼吸而死亡)结果只剩了十来只两斤多重的大甲鱼还是活的，我要把死甲鱼都丢掉，张书记连忙说：莫丢！莫丢！给我留着炖皮粉吃。我说：这甲鱼不同于普通的鱼，它一死就很不好吃。张书记说：那总比小菜好吃吧！我就把死甲鱼全部给了他。

我拿着那十来只大甲鱼，走到六塘水库大堤下面的一户下放家庭，户主原是湘阴县城的一个木匠姓彭，不知是出身不好，还是什么历史问题他和他的两个女儿(也是“知青”)一起下放到这里，彭木匠用下放的安置费和自己的木工手艺在水库大堤的侧下方盖了一座有两个房间的小砖瓦房。此时天色已晚，我进到彭家说了说要到长沙治肩伤和今天白天发生的事，他们都说：你骂得好！今天天色已晚到汨罗县城去搭火车还有四十里路，今天就住在这里，明天一早再去汨罗搭火车。说着彭木匠就要两个女儿去做晚飯，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今晚就住在这里。说着我就从网兜里拿出两只大甲鱼，要他们去破了炖皮粉做菜，他们说：这怎么可以，你是客人，还要你拿菜。我说：你们难得吃一次甲鱼，我钓甲鱼容易得很。他们也就不再推辞，把甲鱼拿去炖皮粉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吃了早飯后，我便步行四十里，到汨罗已是中午，我花了一块二角钱买了一张到长沙的火车票。这天下午两点多，我到了长沙，我到了朿伯伯家里，他一见我就说：还没有吃午飯吧！我给你下碗面，先将就吃一下，到晚上我炒两个菜，我们好好地喝一杯，想当年你妈烧的菜那才叫好，广大药房的同事和西药业的朋友都不愿上館子，都想到你家去吃饭，我可没有你妈那个本事，你在这里只好将就将就吧！我说：随便，随便，我早已没有什么讲究了，我现在什么都吃得习惯。我说着就把剩下的八只大甲鱼交给束伯伯，说你拿去养在水缸里慢慢吃。他说：那怎么行，我这里有菜，我还是帮你卖掉，換几个钱，你好去看肩伤，你在乡下掙钱不容易。我们互相推让了好一阵子，他才同意留下两个甲鱼做菜，其余六只甲鱼帮我去卖掉。

晚饭时，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听他回忆他抗战时期参几次长沙会战的经历和他在广大药房的往事，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那六只甲鱼找熟人卖掉了，一共有十三斤多，六角钱一斤一共卖了八块多钱。

我到省人民医院花四角銭照了一个肩部的透视，医生说：是肩关节韧带拉伤，没什么大问题，贴点膏药过十天半个月就会好的。我也没有买医院开的药，自己花几块钱到药店买了足夠半个月用的好几包“伤湿止痛膏”之类的膏药，我在朿伯伯家里住了几天后，告别了朿伯伯，又到我弟弟那里休息了几天，然后便回乡下去了。

后来我从长沙回来后，又到了东塘冯谷选家里，他说：你那次大闹公社后，造成很大影响，社员们都在传说兰岭下放的一个姓陈的大学生，那天把那几个公社干部骂得狗血淋头，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给东塘公社的社员们出了一口恶气，大快人心，从此东塘公社的干部再也入敢到下面作威作福、不敢随意罚没社员的物品，那三个被你臭骂的干部一直不敢下队工作，怕被社员们羞辱、嘲笑，他们没有脸继续在东塘公社工作，不久便先后被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