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八)
一真溅雪
摘自一真溅雪回忆录《使命》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赛程我已经跑尽了,当守的信仰我己经守住了。─
摘自《新约圣经》.提摩太后书.4章.7节
1972年早春的一天,我正在田里翻冬水田里沤制的氹肥,生产队长来到田里对我说:长沙来了两个干部找你和孫治国,在你们住的地方等你们,我和孫治国连忙在水里洗了洗身上的泥水,来到住屋,见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我们的住房里翻看我们的书籍、物品。他们见我们来后,便自我介绍说:他们是西洞庭农场保卫科的干部,农场领导关心你们离开农场后的思想改造情况,今天派我们来了解一下你们离开西洞庭农场后下放到这里的表现。
我一听就知道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们在西洞庭农场只是省委宣传部、省高教局和各高等院校寄放在那里劳动教养的,我们离开农场后,便与农场没有任何关系,西洞庭农场怎么会派人了解我们的情况?
我当时还估计是省公安厅来的人,因为如果是来学校来的人他们没有必要说谎。他们问了一些我们到农村后的情况后,指着我们看的一本厚厚的《中国近代史》说:你们不看毛主席著作,还看这种书?我说:最近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我们都要学一点历史,我们正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学习历史,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这本历史书的旁边就是一套《毛译东选集》也是我们经常学习的书,怎么说我们没有学毛主席著作?他们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又东翻西翻,我知道他们想捜查我们的东西,我和孫治国都把箱子打开让他们检查,他们从孫治国的箱子里找到一张他老家的房契,对孫治国说:你还保存房契?想变天吗?孫治国说:你们看清楚,这是解放后新田县人民政府发给我家的房契,有什么变天不变天的?也说得他们哑口无言,他们找不出岔子,又指着墙上挂的那个小喇叭说,你们还有收音机,想收听敌台?我们把装小喇叭的小木匣子取下来交给他们看,说这是每家每户都有的收听毛主席和党中央声音的小刺叭,不是什么收听敌台的收音机。
最后他们又问我:最近有没有见到你的弟弟?我说:没有。他们见挑不出任何毛病,便说了些要在这里好好改造思想之类的废话,就失望地走了。
整个过程没有一个公社干部和大队于部参与,这有点不合常理。从他们最后问我最近有没有见到我的弟弟?我估计是不是我弟弟出了什么问题,来人是不是我弟弟厂里保卫科的人?
为了弄清情况,我借口要到县城去买农具请了一天假,一黑早便起来到白水乘早上的火车到长沙去了一趟。我知到我不能贸然到长沙汽车电器厂直接去找正仁,我找到下大垅(那时还是长沙北门外的郊区)正仁原来厂里的一位姓彭的同事,他在下大垅开了一家小食店(这位彭先生不知什么缘故离开了汽车电器厂,就在下大垅的蔬菜队找了一位罗姓菜农为妻,自己作为上门女婿,就利用他岳父母的房子开了一家出售面条和米粉的小店为生),我以前曾到他的小店吃过米粉,所以和这位彭先生有点熟。由于他以前在长沙汽车电器厂工作过多年,所以常有该厂的老同事到他的小食店来用餐、聊天,厂里的情况他应该很熟悉。我一到他的小店,还不待我开口,他就带着吃惊的神色小声问我:你怎么来了?你弟弟前一晌出了大事,你晓得不?我说我不清楚,因很久没有他的消息,所以过来找你打听一下情况。
他说:你弟弟前一段时间不知用什么办法突然摆脱了厂里对他的严密管制,逃跑出去了,至今也没有抓回来。你弟弟逃跑后,他们厂里和公安局出动大批人马到处搜捕,在车站、码头都贴了有你弟弟头像的通缉令。因怀疑他是通过下水道逃出厂的,所以有公安牵着警犬沿着厂里的下水道一直搜查到我们这里。
我弄清情况后,立即明白前几天来的人,肯定是他们厂里保卫科和长沙市公安局的人,我想我现在还不能到厂里去,不能把事情搞麻烦,于是我当天就回到了兰岭。我回来后,我找到我们大队的一位兽医兰东阳打听情况,他是党员,兽医站又在大队部,他是我们五队的人,平时与我关系很好。
他告诉我:你弟弟不知出了什么事,从他们厂里跑掉了,前几天他们厂里来了两位干部,他们估计他会逃跑到你这里来,要我们大队民兵配合他们对你弟弟进行抓捕,前几天兰岭大队的基干武装民兵,每天从天黑直到天亮都潜伏在你们住房的周围,一旦发观你弟弟出现就进行抓捕,然而搞了几天也不见你弟弟的踪影,大队民兵也不愿再配合,这两个人临走前向大队提出要把你带走,关到长沙去审问,被大队周佑清书记断然拒绝。周书记对你弟弟厂里来的两个人说:你们不能随便把陈X甫带走,他下放到这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贯表现良好,深得得大队领导和贫下中农的好评,还是县知识青年的先进代表,你们要把他带走必须要到湘阴县革委会和六塘公社革委会办好抓人的手续,才能把人带走。这样,这两个人才提出走前要找你和孫治国了解一下情况,这才有了那天,他们要生产队长把你们从田里叫来与他们谈话的事发生。
此时我才清楚他们来是想找到把我们带走的“罪证”或“把柄”,我想这两个人真笨,正仁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愚蠢到跑到我这里来自投罗网,而且还要连累我呢?我们又怎么会留下什么把柄让他们抓到呢?太小看我们了吧!我们平日往来信件和看的书籍凡是有可能引起麻烦的,不是看后即时处理掉了,就是早已隐藏到他们想象不到的地方了。这两个人一无所获空手而去是必然的结果。
后来我从正仁那里才了解到事情的原委,自从正仁被卷入我的“反革命集团”案后,他在厂里被批斗之后,又被以反革命罪判处管制三年在原单位监督执行,到期后,因正处“文革”期间,仍被非法处于管制状态。那时正处于毛泽东发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后,全国各地兴起大挖防空洞的高潮之中,正仁和他们厂里的其他“五类份子”一起,白天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挖防空洞,晚上还要不停地接受批斗和写交待,有时还要挨打挨骂,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就计划逃跑。
我以前也和他商量过如果再发生道县大屠杀那种情况,我们就往桂林熊声祥那里跑,再通过熊声祥的二嫂逃到龙州最后逃往越南。为此,我也为他作了一些准备,因为我作为知青行动比他方便,我为他准备了一张路上用的证明(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二三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和二十元钱,有了这三样东西之后,逃跑出去就可以生存和行动。我把这三样东西用一只装味精的小塑料袋装好,再把塑料袋的口折在一条钢锯皮上往蜡烛火焰上一过。塑料袋的口就密封好了,然后买来一支新牙膏。把牙膏尾端的锡皮折叠封口打开(那时的牙膏袋都是用铅锡合金做的)挖出一些牙膏以腾出空间,再把装有证明、全国粮票和钱的小塑料袋塞到牙膏里面,再把牙膏尾部的锡皮按原样折叠封好,放在家里备用。因为一个人无论他被抓到哪里去,牙膏、牙刷、洗臉盆和毛巾是必须让他带上的。这样这个人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可供他逃跑时使用的那支“牙膏”带上,也就为他逃跑后的生存和行动提供了保障。
正仁选择了一个阴雨天作为逃跑的日子,那天他在被关押的房间内,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半夜逃跑的时间,他躲在被子里嚼了大量的茶叶提神,他知道他的房门已被看守他的两个人从外面锁上了,唯一能逃出房间的地方是门上方可以翻动的气窗。到半夜大约两点多钟,他听到门外的两个看守已坐在椅子上睡熟,发出了很大的鼾声。他小心地把室内的高低床移到门口,他爬上高铺,打开门上的气窗,先把头伸出气窗,看到门口的两个看守坐在门的左右两侧,一边一个坐在椅子上,背靠在墙上耷拉着脑袋睡着了。正仁在房里小声咳了一下嗽,见两个看守没有一点反应,知道他们已经睡死,他带上那支装了他所需要的三样东西的牙膏,和一件雨衣,先把脚从气窗伸出去,再慢慢把身躯移出去,最后把头侧着移出去,用双手把着门框的上方,全身垂直向下,此时脚尖已离地面很近,便轻轻往下一跳,用脚尖先着地,这样落地时发出的声音就很小。
落地后,他看了看门口的两位看守,他们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迅速走出宿舍楼,把雨衣穿上,把头埋在雨帽里面(以防止出厂大门时门卫认出他来),快步走出了厂大门,就一直朝火车东站走去,他在路上打开所带牙膏的尾部,取出藏在里面的小塑料袋,拿出里面的证明、粮票和钱在火车站买了一张往南的时间最早的到株州的火车票(因早上没有直接到桂林的火车票),以便尽早离开长沙,以躲过当局的追捕。
因为他在准备和实施逃跑计划时花费了不少时间,他走出厂大门时,他看了一下传达室的钟已到凌晨四点,从厂走至火车站又花了大约一个小时,他到火车站时,就已到了五点多钟,很快就要天亮了。一天亮,看守他的人一醒来,就会发现他已逃跑了,厂里和公安部门就会组轵捜捕,并把厂里认识正仁的同事、民兵派到各车站码头阻止正仁乘车船逃离长沙。正仁买的这趟车到株州后,便往东转往江西、浙江方向,所以他只能买到株州,正仁在株州下车后。已到了上午8点多钟,他买了上午10点左右开往衡阳方向的火车票。他上车后就发现车上已有他们厂里来追捕他的人,他看见相邻车箱里正有人朝他坐的这节车箱里张望,而且其中的一个正是以前与他同寝室的李某,李某是复员军人,又是厂里的基干民兵。
正仁估计,他们既已发现了他,为何没有对他进行抓捕,应该是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看看正仁逃到哪里去,与哪些人接头,以便一网打尽。正仁打算利用这一点,设法摆脱他们的盯梢,先逃往桂林熊声祥处,再根据情况决定下一步怎么走。正仁装着没有发现李某他们的盯稍的样子,坐在车上悠闲地观赏车窗外的景色。
当列车到达一个小站停车时,正仁走到车门口对乘务员说:在车箱里有点晕车,想站在车门口透透气,列车员对他说:不要下车,马上就要开车了,此时他用眼瞄了瞄另一节车箱的李某他们也走到了另一节车箱的车门口,准备正仁一下车,他们也下车。当列车刚一啓动,剩乘务员刚要把车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正仁猛一把将乘务员推开,迅速拉开车门,奋力往下一跳,成功跳离火车,此时正仁看到从相邻的车箱的车窗里伸出了李某等三人的脑袋,往正仁这边看,他们只能眼睜睁地看着被他们盯得牢牢的“逃犯”,从他们眼皮底下成功脱逃。
正仁估计李某他们会在前面一个小站下车后,沿铁路往回走,试图找到他。
此时小站的一位员工走到正仁面前问他:你没事吧!要下车怎么不早一点作准备,这样很危險,正仁很抱歉地对他说:刚才不小心在车上睡着了,等到我发现已经到站时,已经来不急了,而我又有急事,所以只好在列车刚开动时跳了下来。
正仁知道他有充足的时间来摆脱李某他们的追捕,因为列车开到前一个小站至少要10分钟左右的时间,而两小站之间的距离至少在8到12公里之间,走路又要至少要花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正仁在这个小火车站的街上吃了点东西,问了到最近的汽车站的地点,就从汽车站乘往南的班车到前面距这个小火车站两站的火车站,此时正仁不用急,在这里买好了到桂林的火车票。
到桂林后,正仁问到了到熊声祥在甲山的住址,找到熊声祥家,他向熊声祥自我介绍后,熊声祥知道是我的弟弟,就连忙招呼正仁坐下休息,安排食宿,因为以前我到桂林时,曾与熊声祥谈到过,如遇紧急情况,我或我的兄弟可能会去找他帮忙。
当正仁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熊声祥之后,向他提出希望通过他二嫂的关系,先前往龙州,再设法前往越南时,熊告诉正仁,现在这条线路还未联系通,因为越南战爭已越来越激烈,美军的轰炸范国已扩大到北纬17度线以北,中越边境不仅不安全,而且边境的管控也日趋严宻,已不能像以前那样可以轻易穿过边境了。
并说:近来这一带到处都在清查外来人口,你呆在家里不要随便出去,如果有人来查问,你就说是我在大学的同学,趁到桂林出差的机会,顺便来看看老同学。所以你在这里也不能久留,过两天我给你筹集一点粮票和钱,你再另谋出路吧!正仁听后有点失望,但也能理解熊声祥的处境和做法,两天后,正仁拿了熊声祥为他筹集的不多一些钱和粮票之后,便离开了甲山。
由于正仁手中的钱已不多,再加上沿途各地旅馆都在清查外流人口,他不敢住旅馆,因担心火车站贴有他的通缉令(实际上除了在长沙和湘阴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贴正仁的通缉令),所以只好避开铁路和主要公路往湖南方向行走,大约走了三四天已经来到广西灌阳县境内。那天晚上他已十分疲倦,已有两三天没有睡觉了,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再继续往湖南方向走,到湖南后,再乘汽车到湘阴附近,设法与我取得联系,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那天半夜他走到一个生产队的倉库,就爬上屋顶揭开瓦就跳到倉库的谷堆上面,刚一躺下便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中午,突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只见几个基于民兵拿着梭标对着他,大声喝问:你是什么人!怎么跑进来的!正仁说自己是知青,这次外出想找工做,赚点钱,工作没找到,路过这里,太疲倦了,又没钱往旅馆,趁半夜无人,就从屋顶爬到倉库里来睡觉,并把湘阴县六塘公社兰岭大队开具的探亲证明拿给他们看。大队治保主任说:你作为知青不在生产队好好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却以探亲的名义跑到外面打工赚钱,走资本主义道路,属于清理外流人口的清理对象。隨即派了几个武装民兵把正仁押到灌阳县公安局,公安局问明情况后,便把正仁当作外流人口关进了灌阳县看守所,等候遣返回湘阴。正仁在那里关押了一段时间之后,就由灌阳县看守所的工作人员押解送到了湘阴县公安局的看守所。湘阴县看守所见是六塘公社兰岭大队的外流知青,便通知兰岭大队派人来领人回去。
兰岭大队的周佑清书记接到电话通知,心中疑惑,他想:近期兰岭大队并没有知青外流呀!,为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周书记来到看守所,一见关在那里的正仁不是兰岭的知青,就对看守所的人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他不是我们大队的知青。
后来正仁没有办法,只好说出自己是长沙汽车电器厂的职工陈正仁。于是看守所才通知他们厂里来领人,正仁才被领回厂里,当然少不了一番批斗。这次逃跑事件之后,他们厂里人从此对正仁这个“反革命份子”刮目相看,职工们纷纷传说,正仁神通如何广大,不仅在看守人员的严密看守之下成功脱逃,而且能摆脱公安、警犬、民兵们的围追堵截,顺利逃往广西,要不是偶然被广西以外流人口抓获,汽车电器厂和长沙市的公安根本就抓不到他。
以致这次事件之后,正仁在厂里的处境比以前反而有所改善,对他的监管也有所放松,进出厂也只需跟同寝室的工友(也就是负责监管他的人)招呼一声,甚至事后说一下也就可以了,我到正仁那里去,他同寢室的工友的态度也变得比较热情友好。也没有要他去挖防空洞了,每天只需在翻砂车间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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