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22.  一斤蕃薯十块钱

王先强

长期饿肚子，慢性折磨，那是最难受的。那时城市供应的粮食是，每人每月大米21斤，一斤16両计，便是一天只能吃约11両米的饭，之外便是甚么都没有了，这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实在是大大不够的，只好处于饥饿状态；至于农村，则是毫无供应，许多地方是完全无吃的，只有饿死的份儿。全国都处饥荒之中，除了高官外，人人都挨饿，无一幸免。

我每天起床后，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思食，可是偏无吃的，于是越思食，越想尽办法找吃的，到头却又是半点吃的也无法找到，最终是失望、无助、颓丧，像到了末日般的；晚上睡觉时，肚子是空的，大概便发出求救填充食物的信号吧，于是一下一下的收缩，把整个肚子一阵一阵的抽紧，夹杂着一次一次的纯痛，彷佛一把锤子一下一下的敲打在肚子上似的，完全无法入睡，越至夜深，感受越明显，每捱一分钟，就增加一份苦痛，真难捱漫漫长夜；这样的日子真不好过，我瘦了很多，脸色发黄，颧骨高耸，肋骨分明，手脚无力，走路气喘，简直就是在死亡线上挣扎了。

傍晚，收工后，我会拖着沉重的脚步，不自主的走向东门自由市场，想到那里找点吃的。那是因为饿死了许多人，才稍为开放，农民可以种一点自留地的时候了；东门一条不走车的街道的两旁，也稍为开放，允许人摆些自家的农产品出卖，自由议价，谓之自由市场。有农民便拿了自家种的一些蕃薯，或是到沟、河里摸的小鱼小虾，摆在那里卖。我到了那里，主要是观察可以饱肚子的东西，那些小鱼小虾之类，一来太贵，二来不能饱肚子，所以我是不会去留意的。在饱肚子的范围内，可选择的不多，首数的便是蕃薯了；可蕃薯也并不便宜，一斤要价十二、三块钱，这实在是天价了。那时公价猪肉，一斤才卖四角多五角钱，蕃薯价是猪肉价的多少倍啊！当然，公价猪肉每人月供应只有二两，凭证购买，不能多买。我在那里徘徊，下不了手，因为我一个月的工薪，只能买三斤蕃薯，怎么下手？最终，我还是空着手，踱步回住处；这样的往返，不计其数。

有一次，我又到了东门自由市场，因为饿得实在难以忍受，于徘徊良久之后，终下决心买一斤蕃薯回去填充肚子。我跟一个农民婆婆讲价钱，磨叨好久，最后以十块钱的价，买了一斤蕃署，算便宜了；我再三感谢农民婆婆。我捧着一斤蕃薯，心跳得厉害，急急赶回住处，找来几支木柴，在空地上用三块砖头摆成一个灶，生起火来，以土煲将蕃薯煮熟，包皮连吃带吞的送进肚子里去，完了，伸伸腰，松一口气，可肚子还是没有丝毫饱的感觉。入夜，仍然是睡不着，第二天，仍然是饿肚子，思食。毫无办法；无话可说！

这饥饿实在是太难忍受、太怕人了。饥饿使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了，那是何等惨绝人寰的事。只要想一想那些死去的人，心生怜悯之余，都不免要发出深深的慨叹，慨叹平民百姓受如此深重的苦难。

一斤蕃薯十块钱，对那时的我来说，是昂贵的佳肴了。我吃上一餐佳肴，却吃不饱肚子，可怜覆可悲。但无论怎样，我仍然是时时刻刻的惦念着一斤蕃薯，企盼每日有一斤蕃薯来充塞肚子，而同时，我却又是不能容易的就掏出十块钱来。这真煎熬人。

我似乎又回到吃蕃薯叶、吃香蕉茎心和花蕊的日子，而却又处于无法获取这些替用物的状况；这使我想得很多很多，常常望着摆在东门自由市场地上的小鱼小虾和蕃薯，兴叹不已。

为了一斤蕃薯与十块钱，我常常在通往东门自由市场的路上踱步，往往返返，不休不止，心揪、心寒、心悲、心碎，欲哭无泪，无以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