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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第十章

 

王哲

 

此时,一夜未睡似乎谈兴仍浓的毛泽东听了林彪这些表白式的话,心里的热乎气儿渐渐有点变凉。因为这些话既是毛期待的,又是他讨厌的。熟读经史的毛知道。如果下边充斥这样一帮唯唯诺诺的人,处于宝塔顶端的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想想屁滚尿流跑到承德避难的咸丰,还有走投无路煤山上吊的崇祯,历朝历代莫不如此。而一旦有了新人可以拥戴,这些人马上就会随风转舵,或锦上添花或落井下石。只有那种敢于直言的人,如魏征,如海瑞,国家才能兴旺,帝王才能安全,这种人也许就是彭德怀这种叫人不舒服的家伙。

不过当毛泽东前两天听人报告说那个彭德怀在小组会上居然爆粗口骂道:在延安,操了我四十天娘,现在我操二十天难道不成1?!向来谈笑自若、宠辱不惊的他还是倏然变了脸色。当时毛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必须从我视线里消逝!不论他曾经是什么功臣良将,也不论他现在是如何仗义直言。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是毛泽东,而他是不能挑战的。这个直接的道理和现实,很多人都看见了。

但是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另外一种想法:毛泽东崇拜那种平等的吵架,那种兄弟朋友般的争执,何等痛快,何等真挚!彭德怀一去,也许永远没有这样的人了。政治上没有了挑战者、没有了对手,对于一个好斗的人来说,日子是多么寂寞无聊。他打倒的,他摧残的,他消灭的,正是他的理智所喜欢的;他保留的,他玩弄的,他爱护的,偏偏是他最蔑视的。论前者,他是暴君;论后者,他是昏君。

他自问:这样一路打下去,世界将剩下什么?

他自答:只会剩下奸猾伪善、阿谀逢迎和自私自利的小人,或者比他自己更会使用这一方法的人。那时,即使他战胜了所有的对手,也算不得英雄好汉,难道一个充满热情的勇士追求的未来,就是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世界吗?

他的内心充满着政治的虚空和哲学的痛苦。他很想找人聊聊,排解倾吐这无法摆脱的纠结。可是他的威严和权利,已经使他无法找到朋友了。本来毛泽东还打算和林彪谈谈自己心中这些旋风般的悖论,那些不可调和的对立和不可分割的统一。可是一见林彪这个样子,毛泽东马上就不再有半点和他谈心的欲望了。他不会懂的,肯定不会懂。这是一个只会带兵打仗的家伙,在政治和哲学上,林彪的能力肯定有限。既然不能说,那就不必强说。

这时毛站起身,甩了甩双臂,微笑着一语双关地说:要不要吃点东西?吃饱肚子,还得“上阵”呢。

听毛泽东这么一说,林彪立刻笑着回应:您一说,还真感到些饿了。今天要沾您的光了。

毛也笑着回应道:“光,是沾不到的,辣子酱,你倒是可以沾一点。酒就不要喝了,都说酒壮英雄胆,英雄还用酒壮胆吗?!好,开饭。

望着林彪离去的背影,毛想得似乎更多了。虽然放眼这些领导人,林彪在他的心目中,排在第一。但是精熟历史的他知道:一个人,保护自身的最好方法,其实就两种。一个是把自己从里到外、一丝一毫都套起来,像契诃夫笔下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一个是把自己从里到外、一丝不留地袒露出来。第一个是滴水不漏,让人无处下手、无从下手;第二个是唾手可得,让人不屑下手、不忍下手。而作为最高领导者,只能选择把自己装在套子里。当然,什么事情都是相对的,“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只是尽量不要把自己的内心“透”给别人。现在,当毛把内心“透”给林一些后,心中还是有些莫名的忐忑。这种忐忑大概正源于林彪的那些顺言附语,像毛这样的人物,对一般人的顺从恭维是毫不在意的,但对高级干部尤其身边几个领导人这类表现,却有着本能般的猜忌和防范。

此时毛泽东对林彪的看法,虽然好得无以复加。但是“用人要疑,疑人要用”,这才是辩证法,“刘备托孤”还备了个魏延呢。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用人不疑”,那不过是一些人的“沽名钓誉”罢了。何况对毛来说,林彪不喜不怒、不卑不亢的内敛性情,本能的令其多疑,而至警觉。相对来说,毛泽东更喜欢陈毅、贺龙、陈赓、许世友等外向直率的性情,也包括彭德怀,如果不是毛认为彭有反骨。后来文革开始毛让林彪取代刘少奇时,即刻备了两手:一是明明是写给江青的一封信,却传阅给了周恩来、王任重等人;二是把林彪的警卫由原来单一的军队系统,变成8341“禁卫军”和军队共同负责。所以,当毛、林谈话、林彪试探毛对日后一些人选方面的想法时,毛不假思索的还是老办法,搞五湖四海、统统给出路,而且还是比较光明的出路等那些回答。既是发自真心,也是出于要平衡林彪权力的考虑。

政治家和军人在用人方面是不一样的,政治家尤其在专制下,其用人首在平衡。自古官吏之轧、朋党之争,既是帝王所恨,又为帝王所喜。所恨者,这些人为了权力,费尽心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其间又会空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且只会给帝王带来疑虑、困惑、惊恐、以及稍不留神地被利用和一旦疏忽地被颠覆;所喜者,正因为有了这些个党派、山头、系别之争斗,为王者,才可以扬此抑彼、褒彼贬此、前后持中、左右平衡、互相牵制、为我是瞻,才可以保证王位和权力的牢固和稳定。

毛很清楚,每个级别的领导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阵营,每个阵营里都有一些“能征惯战”的高手。“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外无派,千奇百怪”,这是毛多次公开说的。精通历史、深谙权术的毛深知,“结党营私”是无论如何阻止不了的,那些“山头”、“圈圈儿”的形成是历史造成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和消失的客观存在。毛自己不也有个“井冈山的圈圈儿”吗?!纵观历朝历代,打击得越厉害,结得越结实、越强大、也就越可怕。与其为我所惧,不如为我所用。

“治吏如治水”,要以“疏”为主,要给他们划出各自的不可逾越的道道来。最好是规规矩矩地在给划出的自己的道道里,如果不小心逾越到别人的道道里,别人道道里的水溢了自然就又要漫入到别的道道里,如此下去,就会泛滥而不可收拾。统治者,就必须要把这些道道里的水平衡好,这股道里的水多的时候,就必须想办法疏导出一些;那股道里的水少了,就必须想办法补加进一些。对于统治者来说,制衡是最最重要的!

而作为军人的林彪,其用人原则,两个字:亲、能。古语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贤。林彪把“贤”换成了“能”。第一要亲。这一点在战争年代,体会最深。那时最能体现时间就是生命、就是胜利这句话的意义的。救援、阻击、掩护、接应、突围等,阵地、生命、胜利往往在几分钟内,就会易手,就会阴阳两重天。命令是一方面,但是部队,特别是指挥官的性情,包括感情倾向,有时能决定生死、胜败,比较典型的是“孟良崮战役”。是役,如果担任救援合围的国民党军李天霞部,能够像共产党的军队那样,摒弃成见,精诚互助,全力突进,张灵甫的结局也许是另外一种样子。虽然即便李天霞部将士用命,未必能解救张灵甫。但是李天霞的故意迟缓、拖延,至少使其成为一种可能,这也说明了“亲”的重要。战争年代如此,和平时期更是如此。因为战争年代,敌方毕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眼前的。而和平时期呢,看着都是笑呵呵的亲密同志、战友,甚至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但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台上握手,台下出手。而且一出手,都是招招毙命,防不胜防。“亲”且如此,“不亲”的更不用说了。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

第二要能,就是能力强。这在战争年代也会经常有所体现。打仗时,战场、敌方、我方等情况是瞬息万变的。虽然开战之前的战术部署是正确的,但一旦打起来,静的都变成了动的,变成了可变化的、不可捉摸的,需要战地指挥官根据这些不断快速变化的情况,迅速、准确地做出反应和行动。如果只是机械地执行战前部署计划,就会丧失战机、胜利、甚至生命。比较典型是东北解放战争时,“韩先楚三抗军令而大捷而获林彪嘉奖”、“黄永胜临机改变计划而致廖耀湘十万精锐被合围全歼,同样得到林彪的赞许”。如果他们本本分分、忠贞不移地执行上级的命令,他们本人都不会因此失去什么,失去的是战机、是胜利。而他们违抗命令、擅改计划的结果是,一旦失败,将会军法从事,撤职、甚至掉脑袋。如果只想着“自我”、“小我”,如果没有“金刚钻”,就不可能有后面的一切。所以光“亲”还不行,还必须要能干。领导有大小,想法都一样。

林彪的整个生活就是静思默想,绞尽脑汁地想、搜肠刮肚地想、不遗余力地想,一定要把事情考虑得天衣无缝。很认真、很执著,但不奇怪,几乎所有的高级领导都得做这样的功课。除了听从上边的指示,就是自己琢磨。每天的生活就是琢磨怎么对付人、怎么处理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相互关系、怎麽搞到更大的权利并牢固地把持住这个权利。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头脑不会欺骗自己、只相信自己的逻辑,即使死在这种形式里,他们也在所不惜。

林彪几乎不与人、特别是高层领导来往,他的绝大部分时间是沉思,所有形式的沉思都是他所喜爱的。坐着、站着、不时地走动着、自言自语着、偶尔划一根火柴闻着、嚼着炒热的黄豆、黄昏在空旷的院子里、阴雨时在厚重的窗帘后,甚至睡觉时,他也不会停止思考。他有时会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叫秘书记录思考的结果。

就这样,在无声、无光、无色的氛围里,林彪几个小时几个小时静默着,如老僧入定,似髦叟参禅。尽管很多人紧张地为他奔忙,可是这个昔日的战争之神,并不喜欢那些不得要领的助手,也并不喜欢麻烦他们,他不喜欢热闹、不喜欢交际、不喜欢繁琐、不喜欢空泛的东西,但是他最喜欢孩子,只有在看到豆豆和老虎、他的一双儿女时,他黑幽幽的眼睛才会闪烁出动人的光彩,脸上也才会绽出如邻家大爷般慈爱的笑容。有人说这是性格,有人说这是战争遗留给他的——有些已经渗透到其心理和神经之中。连向来深居简出、话语不多的铁腕人物邓小平,也不止一次地说过:我佩服林彪的沉思和寡言。

这就是林彪。单薄多病、生活简朴、清心寡欲、喜欢安静的林彪。他的生活非常规律而简单,他的厨师甚至几次提出调走,因为在他这里根本没机会展示那一手高超的厨艺。林彪解放后基本上一直在休息养病,这种生活方式,就一般规律而言,最适合历经战争创伤人的身心。怡情山水、钟侍兰花的朱德,其实是最明智的。林彪也是深深懂得这个道理的,他自己也很喜欢安静的生活。政治上他是毛的嫡系,生活优裕而安适,高官的特权无处不在。鏖战沙场几十年,博得了“常胜将军”的美名,也可以无愧于前人后辈了,他应当知足,也确实知足。

但是,随着毛的一声令下,他又一次上了山,只是这次上的山不是井冈山,而是庐山;也不是打拿枪的敌人,而是打不拿枪的战友。就这样,林彪在不得不出、左顾右盼、忐忑不安、犹犹豫豫、战战兢兢中,走上了不归之途。孙子兵法曰: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不知深谙兵法韬略的林彪,当时是否有过不祥的预感?

对于在军事上力求稳操胜券、功名已就的林彪来说,政治虽然是外行,但他的信念、他的情感、他的尊严告诫他:“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种时刻,毛这样看重自己,其用意是不言而喻的。党内党外都知道自己和毛的一体关系,什么叫知己?什么叫大局?什么叫政治?此时此刻,什么理解不理解都先放在一边,不折不扣、忠实地按照毛的指示去做,而且还要做好,不辜负毛的期望,不能让别人看他的笑话,更不能让别人觊觎或是窃取他的权利,就是最好的知己、最大的大局、最高的政治。

林彪就这样不断剖析着,除了剖析自己,也剖析他人,如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人。毛泽东还好说,林是把他当做兄长、恩师、知己、领导相待的,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桃园结义”之名,却有“桃园结义”之情。在战争年代,直至建国初期,林始终以关羽的忠勇、张飞的直言对毛的。而毛对林也是毫无芥蒂,“将能而君不御”,成就了毛和林一段美名。历史上的教训告诉林彪,夺取政权后,对于君王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巩固自己的权力;对于臣子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慎用自己的权力或是缩减甚至放弃自己的权力。对于臣子们来说,打下江山坐享江山也无可厚非。但人的欲望是无穷尽的、渐次递进的,何况“坐享”的程度又是和权力、地位紧密相连的。生活上骄奢淫逸还无关大体,甚至可以当做“舍本逐末”、保全自己的一种方式;居功自傲虽然令君王侧目,却也还可以忍受,只不过实在看不过去之时,惩压贬罚一下而已;令君王最警觉、最担心的是结党营私、是建立、扩大自己的“小圈圈”、“小团体”。虽然毛常说: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虽然对于君王来说,权力就是对这些党派的控制,政治就是对这些党派的平衡。但一旦谁的势力发展即将或打破这种平衡,如果是势力与势力之间的对抗,也还好,至多是被君王打压一下以求得平衡。但如果这种势力让君王觉得是冲自己的权力宝座来的,则必将遭致没顶之灾。

当然不是一说“小圈圈”、“小团体”,就都意味着结党营私。欧阳修在其《朋党论》里对此有所明析:“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何哉也?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欧阳修所论,对则对矣,但政治是什么?权力是什么?政治本身就意味着谋略,而谋略总是以奇正相辅、正反相应;权力更意味着冷酷、绝情和独裁。现实世界里,有多少如欧阳修所说的“真朋”呢?既然很少能结交到“真朋”,就要努力不交或少交“伪朋”。就像打仗,往往取胜不在于比对方有多大的优势,而在于比对方少多少败势、在于谁漏算更少、失误更少。“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林彪终其一生,不要说好友,能聊到一块的朋友也是寥寥无几。陶铸算一个,粟裕算一个,刘亚楼算一个,其他人多是工作上的关系了。特别是林彪在解放之初向毛请求彻底修养或到一偏远省份工作,更加深了毛的好感。其后对林的连连提拔,一方面是以心腹嫡系待之;另一方面与林的这种“不争”之态、“不朋”之举有很大的关系。

 

注释:

1 李锐:《庐山会议纪实》电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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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哲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7年5月19日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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