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30. 挨斗
王先强
一天,我被拉出来斗争。我挨斗了!
斗争我的,除了交通诊疗所的几乎全部人员外,还有运输公司的一些文革骨干份子,当然包括那两个进驻交通诊疗所的工宣队了。
我被押上场,黑鼻在男工宣队等几人协助下,立刻对我五花大绑,然后重重地掴了我几巴掌,喝令我老老实实站着,接受斗争。这么来个下马威!
接着,交通诊疗所的人,一个接一个的上来斗我;上来的大声的说,喝问,下面的就大声叫,喊口号,互相配合,声势浩大,场面令人不寒而栗,透不过气来。我尽量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对文革中的、一般的活动和行为,我承认有其事,也承认错误,但对原则性的问题,那是不管怎么斗,我都坚决不认。
这期间,黑鼻和男工宣队不断地打我,用脚踢我。我双手紧缚着,站不稳,几次被黑鼻踢倒在地上,揪了起来,再遭踢!
他们追究我的问题,似乎不放在文革事件上,而是侧重在我出身地主、母是劳改犯上;他们据此说我坚持反动立场,反党反社会主义,是反革命份子,具体行为就是我写了黑小说、大毒草,散布反动舆论,妄想变天。然后问我是不是海外派进来的特务,在搞破坏活动,又问我是不是要偷渡去香港,叛国投敌?这都是严重的、原则性的问题,关键当然还在那两问,只要承认了当中的一项,或甚至只要露点馅儿,便定当入狱,死路一条了。他们整天想着的就是深挖阶级敌人,挖出一个立一个功,所以得千方百计,想尽办法捉出敌人来。他们显然是事前设计好了圈套,要屈打成招,让我成为他们手上的阶级敌人。我不可上他们的当,不信他们的坦白从宽,不能承认有这样的事,打死我也不能承认。
出身地主,母是劳改犯,是人们套上我的原罪,我避不可避,尽管后来的成份改做华侨工人了,也是避不了,这个我徒呼奈何;至于我写小说,我拍着胸脯说,是红的,不是黑的,是香花,不是毒草,何况这些小说从未得以发表,又能黑到哪里去,毒了谁?我要他们把抄家时抄去的小说稿,摆出来,大家看,辩论辩论。讲到做特务,我坦荡荡的说,我想做也没有资格做,谁请我做特务?你们有证据,就捉我去吧!但偷渡香港,则我倒是有点踌躇了,因我确实是有所谋划的,我想逃出生天呀!这可是一个问题。不过,也仅只是谋划,秘而不宣,我何以会傻到自我招认,自投罗网。本就没有可认的,认甚么?不认就不认,任由他们说,任由他们处置好了。
由于我拒不认罪,他们就说我顽抗,又说我顽固,死不悔改,那个黑鼻和那个男工宣队就更加紧、加重的打我,拳脚交加,把我打到鼻嘴流血,把我打倒在地许多许多次,最后,竟从横梁上放下一条绳索,捆住我双脚踝,把我倒吊起来,脚上头下,一晃一晃的;我脸上的血,就一滴一滴的倒流,滴到地上,鲜红鲜红的。
黑鼻,是因为他鼻尖上生了一粒大黑痣,所以得名黑鼻,大家也都叫他黑鼻,而其真名,倒是没几个人记得了;更主要的是,黑鼻,正代表着他的凶恶。他是个搬运工,文革中成了个打手,打了许多人,大约是想在打人之中捞点油水,但其实并无甚得益,一无所获,仍然还是一个搬运工。打手是培养的,利用打手,用以打人;有人也甘愿当打手,以打人为快;在那片土地上,这样的打手该是以千万计。黑鼻是一个打手,那个男工宣队,也是一个打手;他们被培养起来,就是喜欢打人。他们在打人的时候,嘴中还会念念有词,念着毛语录。他们打我,那个男工宣队的嘴中就念着:「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汉,念起毛语录来,居然琅琅上口,抑扬顿挫,旋律优美,始料未及,真是个忠于毛、宣传毛思想的杰出工宣队员。他们是把我当成反动派,要打倒打烂,扫地出门了。他们嘴上悠悠的念,双手就狠狠的打,把理论与实践的相结合,发挥至登峰造极的地步,既宣传了毛思想,也声称取得了打倒反动派的、革命的伟大的胜利,其乐无穷了。
我被折磨了一整天,死去活来。
当年,人们说我家是地主,逼我双亲下跪,父亲跪在碎石片上,捱了三天又三夜,母亲脱去上衣,半裸上体,跪在腊月寒风中,隔了十多年,就轮到我,人们说我坚持反动立场,是反革命份子,把我倒吊在横梁上,血流披面;父、母、子,全都受罪!而我们,其实是甚么罪都没有,就是活受罪,何其冤屈!平民百姓,就是这样平白无故的受罪,抄家,挨斗,挨打,以致被打死!历次运动,许多人被打死了;有人被枪毙掉,家人还得交五角钱子弹费。
都说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源远流长,光辉灿烂,然而,看来,有所不当,得打点折扣;因为出了这么多打手,又这么的打人,文明不是有点不文明,光辉不是有点暗淡了吗?
庆幸,我没有被打死,可回到牛棚里来,我上下身骨却是痛了好几天,咽不下,睡不宁,苦不堪言。他们却仍在严厉的警告我:你的事没完,得好好坦白交待,争取从宽处理,否则,你死路一条!我可明白,死路一条不是说着玩的,真会是死路一条的。不过,我倒是铁了一条心:没啥坦白的,你处死我吧;到临刑之时,我会站着死!我见过许多枪毙场面;我也得学一学那些英勇就义的人!
每回首这段往事,总是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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