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27. 板车站
王先强
我干了一段时间,就被指为非国家人员,不得再在属于国营制的公共汽车公司里干了,因而将我送到集体制的板车站去。人,是被分成许多类别的;我本属低等类群,今再次被另立低种,低中还加低,有啥办法?
所谓集体制,主要的是自负盈亏,赚了,你好点,亏了,没人理你死活。除此之外,大小事还是得听上边的,还得向上边缴税交管理费之类,没有丝毫的自主权。
板车站,经营的就是靠人力用板车运货的业务。一个约三呎宽、九呎长的、坚实的木架子中间,装上两个直径约三呎的木轮,便是一架板车了;板车上装上约一吨重的货物,两个人在前边用绳索透过肩头俯伏拉车,一个人在后面弯腰撑车,便把货物运上路了。短途的,在市内街道上绕圈子;长途的,通常要走十公里路程,一去一回,中间有上坡、下坡,加上天气冷、热、下雨,非常辛苦的。他们之中大多数是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女性,每月所得工薪在四十至六十元间;他们在挣扎求存。
我到板车站之后,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妈妈、婆婆;这倒好,他们纯朴、诚实,没有虚伪,不会欺诈,不咄咄逼人。他们每人背后,大概都有一个辛酸的故事,因之才来挣这些辛酸钱。我很尊重他们;同样的,他们对我也很好。我每每得参加劳动,就是跟他们一起拉板车。这种时候,他们就抢着要我,要我加入他们自己的那架板车,一起来拉车,减轻他们的力度;途中,他们会给开水我喝,会拿出带着的点心给我吃,亲如一家人。
麻烦的是,那个业务员林树勋很瞧不起我,似乎处处挑剔我。说实在,他是很不错的;他认识很多货主,人脉广,能接到货,让妈妈、婆婆有工开,保证收入。全市有四个板车站,而这个板车站的营业额是较好的,这便是成绩。他跟站长等几个人是串通一气的;这也不奇怪,因为这个板车站就是这几个人创办起来的,这也是集体制原由之一。问题是,如此下去,是一伙人围攻我了。
我想,林树勋等人是把我当成为上面派来的人,是来监视他们的,因而仇视我。其实不是这回事,我何德何能,会被上面重视而获重任?我自身都难保呢!当然,在会计账目上,我得秉公办理,容不得营私,这是否对他们有所影响,那就不得而知。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他们该理解才是。因此,我总是抱着谦卑、诚恳之心,试图与林树勋和解,消除其疑虑;我几次想请他喝茶,坐下好好聊一聊;但我的一切努力,都没有得到好回报。
这样,我在板车站里就遇上了另一样的困惑,也过得很不顺意。
过了一段时间,经济形势越加不妙,开始机构压缩,人员删减,以求生存。在这种状况之下,全市四个板车站,得合并成一个板车站,裁掉一半管理人员和一部份妈妈、婆婆。这就变成:我离开板车站,被调到交通诊疗所去,而林树勋等人则失掉工作,没了生计,一些妈妈、婆婆就失业了。终于,我是解脱了。
我也算又一次得到幸连眷顾,保住饭碗,料必是我有会计技能所致;因为那时的会计人员还是属于稀物的。
林树勋四十岁,家有老婆和两个小孩子,吃饭穿衣不克负荷,失去工作没了收入之后,立即陷入困境。为了生活,他向上头求助,四出奔走,可怜巴巴的盼得回个工作。然而,没有人答理他,落下绝望。他走投无路,居然来向我诉苦。
不知林树勋怎么的想起了我,是还认准我是上边的人,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救助,抑是我早先的谦卑和诚恳到底还是感动了他,只求我的理解与同情?我没有视他为宿敌,也不该视他为宿敌;我当然非常的同情他的遭遇。我请他喝茶;这一回,他不拒绝了。
在茶桌上,我仍是谦卑和诚恳地告诉林树勋,我本也是个天涯沦落人,深知他的艰难但却毫无办法帮助他。就是对那些失业的妈妈、婆婆,我同样的是抱着这样的心,很是惦念他们。我建议他,不如到海边泥地摸些小鱼小虾,维持着日子,候后再作打算;因为据我所知,有些妈妈、婆婆,就是转去海边自摸小鱼小虾维生的;我偶有去探望当中的妈妈、婆婆,他们还像给我吃点心一般的送些小鱼小虾给我呢!他点点头,陷入沉思。
分手时,林树勋对这一杯茶似乎感激涕零。我告诉他,有闲时就来找我,我再请喝茶;我虽拮据,但总会挤出点来请他喝茶的。
林树勋后来的日子,当然是凄凉的。
板车终究是比不上汽车,但在板车站那里,却给我留下这样的故事,别具一番滋味的故事;同时,也让我有别具一番滋味的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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