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四十九
如石
实际上,爆发前的毛泽东已经在不断有所流露,且越来越明显。1962年7月18日毛叫来正在参加刘少奇对下放干部讲话会议的杨尚昆(时任中央办公厅主任,中央书记处后补书记。是后来“文革”之初,被打倒的“彭罗陆杨”之一)谈话。同日晚,杨向周恩来报告毛与其谈话要点,《杨尚昆日记》(下)(中央文献出版社,第196页)用黑粗体记载如下:“①是走集体道路呢?还是走个人经济道路?②对计委、商业部不满意,要反分散主义。我觉得事态很严重!!十分不安!”
但令人不解的是:
1.杨尚昆如此强调重视、并以黑粗体特别加以标注、向周恩来汇报之事(即便后来1965年10月29日发生其被改变命运、被免去杨中央办公厅主任的职务,调任实际是被贬为广东省委书记处书记一事。即《杨尚昆日记》(下)第682页记载:1965年10月29日:“周恩来、邓小平、彭真三人约我谈话。这是一次不寻常的谈话,十分值得记着,永远不要忘记”。都未用黑粗体加以标注),在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周恩来年谱》(中)1962年7月18日里,竟只字未提。
2.按照当时的管理制度,杨尚昆的直接领导是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和实际的第二把手彭真,当然毛泽东也可以直接对其下指示。
3.虽然可以解释成的计委、商业部都是归属周的国务院领导。但这也只是针对毛、杨谈话要点“②对计委、商业部不满意,要反分散主义”而言,且这一点至多也就是思想方法等方面的问题,相比“①是走集体道路呢?还是走个人经济道路”这一政治路线问题,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而负责“①”、且对“包产到户、分田到户”加以认同并有所实施的,正是实际第一线的领导人刘少奇、陈云、彭真等人。
以上,无论从管理制度还是杨尚昆与周恩来二人的历史渊源来说(红军时期,主要在红三军团配合彭德怀工作;抗战时期,主要在北方局配合刘少奇工作。建国后主要受毛、邓、彭直接领导),以及毛、杨谈话要点的重要程度。对于已担任了十七年办公厅主任这一职位而深谙高层政治规则的杨来说,要说汇报,都应该先向当时实际第一线的领导人刘少奇或自己直接上级邓小平以及彭真汇报。如此重大事项,贸然越级的做法,绝非杨这样的人做得出来。既然其迫不及待于当晚即向周汇报,一定是秉承天宪而行之。
而口衔天宪者,正是毛泽东。毛从“七千人大会”上周恩来的发言中,就已然察觉到了周有意与刘保持的政治距离。之所以说是政治距离。因为在思想乃至情感上,周与刘并无二致。只是天性中庸和多年政坛绞杀的血腥经历令其明白,政治场合下的一言一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呈以极端。政治上的中庸之态,意味着权力上的中间之势。任何表决,无非就是赞成、反对和弃权(表面上的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即左、中、右。谁拉住或稳住“中”,谁就能在表决时获得多数或把握主动。这就是林彪给毛总结的:他最在意表决时能否获得多数。用毛自己的话说就是:什么是政治,政治就是拥护你的人越来越多,反对你的人越来越少。
毛深知周身后有意无意、有形无形代表着的这股势力。关键时刻,毛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拉住至少稳住这股势力。之前遵义会议如是、把周整得那么狠、批得那么狠、但最后还是“提起千斤重,放下四两轻”的延安整风、“反反冒进”如是、后来发动“文革”如是、打倒刘少奇、对付林彪如是,现在亦如是。
虽然在如何看待知识分子的问题上,毛针对周在广州的讲话有所不满,但既然木已成舟(如前所言,已写进政府工作报告),毛只好将此不满隐而不发,与此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周老道的政治手法,也就愈不敢稍加疏忽,于是便有了毛、杨之谈。这也是毛最早、最直接将自己的真实思想透露给别人、准确的说是政治伙伴。对毛来说,政治心腹,如当时林彪、邓小平等人;政治知己,如当时的李富春、陈伯达等人;政治伙伴,如当时的周恩来、陈云等人。之后就是政治对手,当时毛隐隐约约、有所疑虑的,便是刘少奇、彭真等人。对毛来说:政治心腹,是可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放手宠用的;政治知己,是可以畅所欲言、信任有之而多加利用的;政治伙伴,是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择机雇用的;政治对手,是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留心且用的。不过,凡沾上“政治”二字,那就像这个“政”字一样,一边是正直忠正;一边则是人下之×。
对于自1958年最后一次与毛想法相左的“反冒进”后、已经彻底被毛整怕、整服的周来说,也彻底明白了并认可了自己在毛心中的位置和作用。他这个所谓的“伙伴”,其实就是个“帮手”,为其干的“活儿”基本就那几件:二传手、鼓手、举手、打手乃至杀手。有时做不好或者毛认为没有做好,还要背负“失手”之过,加以检讨。最具代表的就是1973年末,毛认为其在与基辛格会谈时犯了右倾,那次半个月左右的政治局批判会,令周病情加重,说为此折寿也不为过。当然,有时尽管内心不情愿甚至反感反对,但也必须得尽心尽力、不折不扣的做好、做到让毛等认可满意,其内心的纠结、痛郁可想而知。比如“反冒进”时写检讨写得委屈流泪、两鬓添白(《红广角》2012年第12期,作者:陈敏,原题:《周总理一生的四次哭泣》)、“庐山会议”批彭德怀以及后来“文革”中批贺龙、陶铸、包括决绝地对待刘少奇等等。
此时,当杨尚昆向周恩来汇报了毛、杨谈话的要点后,聪明绝顶、心领神会的周立刻意识到,这是毛在用毛的方式,既笼络亦警告自己:要稳住脚、选好队、听指挥。而毛泽东也抓紧谋划布局。7月19日,即杨秉承毛的旨意,向周汇报的第二天,毛在中南海主持召开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会议提出要反对分散主义,并认为中央各部门是最大的分散主义。同时,毛认为,外事系统是比较好的(周恩来主管的部门),党的联络部(邓小平主管的部门)、军委(林彪主管的部门)是好的。1
如前世述,反对分散主义,是由邓小平提出的、“七千人大会”发起之肇。邓提出的“反对分散主义”,已经通过“七千人大会”得到了补充、完善和发展,最终开出了一个非常成功、里程碑式的会议。现在毛重提“反对分散主义”,看似旧话重提,实际已然今非昔比、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中央是为了加强粮食征调并消弭各地方大员的消极抵制思想和行为,那种“分散主义”是地方“分散”了中央的权威,此时则是毛中央各部门“分散”了毛的权威。这就是毛在7月19日常委会上一语道破的:“分散主义最大还在中央,中央的各部门。” 2 那么这样一个中央,现在谁在管理着?具体说谁是第一线负责人?谁应该为此负责?不言而喻。
在这次会议上,针对当前的“平反风”,毛特别谈了甄别平反问题,指出:甄别要实事求是,对县以上干部的甄别不要一风吹,县以上情况很复杂。县以下违法乱纪也不能一风吹。” 3 为平反工作亮了红灯。
7月20日,毛又召集中共中央局第一书记开会。在包产到户问题上,毛说:“你们赞成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当然不会主张搞资本主义,但有人主张搞包产到户。现在有人主张在全国范围内搞包产到户,甚至分田到户。共产党来分田?!” 4 还说到:“有人说恢复农业要八年时间(陈云在“西楼会议”上提出,刘少奇充分认同),如果实行包产到户有四年就够了,你们看怎么样?难道说恢复就那么难?这些话都是在北京的说的(即田家英、邓子恢、陈云、包括刘少奇等人)。下边的同志说还是有希望的”。 5进而问到:“目前的经济形势究竟是一片黑暗,还是有点光明?” 6 此问,乃是责问,乃至质问。
这个会议,应该说继前一天,对“平反风”两出红灯后,又对“单干风”、“黑暗风”亮了红灯。作为大政治家的毛深知,如果再不吹风亮灯,之后的北戴河会议上,便难以确保获得多数人的支持。所以这个会议,既是吹风会,又有震慑性。看来毛吸取了庐山会议、未能料及彭德怀那封信公开后的巨大反响和由于未及时出手而导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教训。尽管毛无需“阴沟里翻船”的战战兢兢,但也要“大意失荆州”的谨慎小心,以及“防患于未然”的运筹帷幄。这就是《孙子兵法》里说的:“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而无算者,当为刘(少奇)也。虽然其未必无算,甚至也有好算、多算,但再多的算、再好的算,如果不加实施,皆是空算。成功,就是做对的事,重在其做。
7月22日,毛在陶铸、王任重报来的关于巩固生产队集体经济问题座谈会的记录上批示:“印发中央工作会议各同志。这个文件所作的分析是马克思主义的,分析之后所提出的意见也是马克思主义的。是否还有可议之处,请各同志研究。并且可议发给省、地两级去讨论。” 7 这是毛针对“现在有人主张在全国范围内搞包产到户,甚至分田到户”、“有人说恢复农业要八年时间,如果实行包产到户有四年就够了”、这些“在北京”的人说的话,一种回应、一种回击,且已成上下合围之势,这大概就是“胜兵先胜而后求战”吧。
北戴河会议未开,毛胜券已握。7月25日,毛到达北戴河。
此时刘少奇大力举荐的陈云,如前所言,已在知悉毛的想法后,再次进入“病休”状态。而刘少奇,在毛的这一番组合拳下,既有些不适,又颇为忿忿,更不便直接回应。于是,怏怏中的刘,修订和补充了他1939年在延安发表的重要著作——《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强调共产党员在取得政权后更要加强思想意识修养。8 其中指出:
“……,这种人根本不懂马克思列宁主义,而只是胡诌一些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术语,自以为是‘中国的马克思、列宁’,装作马克思、列宁的姿态在党内出现,并且毫不知耻地要求我们的党员像尊重马克思、列宁那样去尊重他,拥护他为领袖,报答他以衷心和热情。”
“他自满,好为人师,好教训别人,指挥别人,总想爬在别人头上,不向别人,尤其不向群众虚心学习,不接受别人的正确意见和批评。……他‘好名’的孽根未除,他企图在共产主义事业中把自己打扮成为‘伟大人物’和‘英雄’,甚至为了满足他的这种欲望而不择手段。”
这是在说谁呢?任何人看了这两段话都会立刻联想到毛泽东,简直就是在为毛泽东画像。
有研究者说这两段话是针对陈独秀的,也有人说是针对王明的。可是陈独秀死有20年了,王明也早就垮台,并已移居苏联近10年了,在国内政治生活中已经不起任何作用。而当时之势,谁还能在中国共产党内自封为“马列”呢?当然只有毛泽东一人而已,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也有人说这两段话在《修养》中早就有了,刘少奇不过是为了保留原文原貌而已。可就在再版前,刘曾对原文作了大量修改,为什么偏偏完整地保留了这两段呢?!
答案只能是一个,刘是存心将矛头对准了毛。
这部经过修订和补充后的著作,于1962年8月1日在《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上重新发表,在全党和全国人民中产生了巨大的反响。9
而对毛来说,这种反响更大。毛在海风的吹拂中,拿着登载着《修养》的《红旗》杂志,望着远处辽阔无垠、波涛滚滚的大海。毛不禁想起了1954年自己写的那首《浪淘沙·北戴河》之词: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东临碣石有遗篇”,“东临碣石有遗篇”,毛边用手里的《红旗》杂志有节奏的轻轻敲打桌子,边喃喃自语着。之后,又看了几眼《红旗》杂志上刘的《修养》。放下杂志,站起身,踱了几步,走到窗前,背着手抑扬顿挫地吟诵出了这首词的最后两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同一天,即刘少奇《修养》发表的当日。毛在审阅修改中央8月1日《关于正确对待单干问题的规定(草案)》时,在文件中的“农村中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条道路之间的斗争,还将继续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后面,加写“可能要继续几十年到几百年,并将“相当长”改为“很长”。 10
8月2日,即刘少奇《修养》发表的第二天。毛在和来北戴河出席中央工作会议的华北地区的河北、山西、内蒙古三省区负责人谈话时说:“《红旗》发表少奇同志《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文很及时。” 11
刘少奇闻听此言后,点了一支烟,直到烟自燃出了长长的、快一半灰烬,刘才吸第二口。
周恩来闻听此言,再次拿起《红旗》杂志,眼睛盯在某处,半天没有移开。
林彪闻听此言,双手扶膝端坐着,微阖双目,陷入沉思。
注释:
1、2、3、4、5、6、7《毛泽东年谱》(5):中央文献出版社,第115页、116页、117页、118页。
8、9 《刘少奇传》(下):中央文献出版社,第838页、839页。
10、11 《毛泽东年谱》(5):中央文献出版社,第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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