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34. 一煲生鱼汤

王先强

我被关押在牛棚里整一年了。他们对我一连串的审、斗、打，都逼不出甚么严重的罪行来；他们对我进行严密的内查外调，除了家庭曾经是地主、母是劳改犯外，也查、调不出甚么劣迹来；他们暂时无法把我打成阶级敌人，无法在我身上立一个新功了。他们「解放」了我，放我出来了。谢天谢地！

当然，我知道，我的命运还是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可以随时的对我再作处置的。

我走出牛棚，一时倒不知该到哪里去住宿了。因为我的简单住处早已被抄，被砸；我不知道是否还可以回去住，加上心灰意冷，也懒得去过问了。权宜之计，我只好回到交通诊疗所，白天上班，晚上就睡办公桌过夜；收班后的诊疗所，没了人，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正好让我住宿，过日子。我这样捱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回到交通诊疗所的第二晚，陈惠娟就避开人，专程来看我，同时给我带来一煲生鱼汤。她打开盖，把生鱼汤摆到我面前，要我趁热吃；她就坐在我对面，眼不转睛的望着我。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感动不已，手脚失措，也直望着她，说不出话。她轻声催我，快吃呀！

陈惠娟读护士专科学校毕业，是交通诊疗所里唯一一个受过正规训练的人，现管药房配药，干药剂的工作。她已结婚，生了三个孩子，丈夫是党员、干部，在市委里当个科长的。不过，她年纪与我年纪相差不远，一样的年轻；她对我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好感，很喜欢跟我交谈。她常常把药房的账目，拿到我工作的小房间来坐着结算。因小房里无外人，她便一边做着手上的工作，一边跟我唠嗑，还说私己话，讲她丈夫的馊事，也问我的恋闻；我们几乎是坦率相就，你我交心，无所不谈，达至不分彼此的地步。这或许是她的出身也有点问题：她的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个小官，据说逃去台湾了──她报的是失踪了。臭味相投，惺惺相惜吧！她并不掩饰她对我的好，大家也都看得出、也都知道几分的。

不过，当下，我是刚从牛棚里跨出来，满身沾「牛」味的人，这就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知所回避我，离我远一点才是。

我不动生鱼汤，好久才说，真谢谢你，但我落下这般境地，你不怕吗？连累你不好，更不要连累你的家人。

陈惠娟爽郎的答，怕甚么，不管你怎样，我都不另眼看你；你再不吃，就冷了不好吃了，快吃呀！

在陈惠娟的语意中，看出她对我的被关、挨斗，记挂于心，显然的，她对我关注，怜惜，不嫌不弃，展示了她的真挚，诚恳，厚道持重；在那严酷的阶级斗争环境中，这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的人。她在风刀霜剑之中，不顾一切的私下里看我来了，给我带慰藉来了。

我饮下一口生鱼汤，醇香，鲜甜，清喉润肺，暖流贯穿周身。那时，食物匮乏，备料不易，陈惠娟是费了多少心思，才熬出这一煲生鱼汤？这当中，还溶入了她多少的深情厚意？这实在是无法用文字来形容的。我在极端的艰难之中，正处孤独、无助、失落之时，能得到她雪中送炭，如此的关爱，其感激之情，也是无法用文字来形容的。

我开始吃生鱼汤，每吃一口，便瞄陈惠娟一眼；她嗔怪的说，你快吃呀，老看我干甚么？

此后，我与陈惠娟的情谊就更进一步的发展，更加的稳固了。有人攻击我时，她总是千方百计的、或明或暗的护卫我，使我免受、或少受伤害。她身体欠安时，总是向我倾诉和商谈病情，并要我为她做针灸，或做当时时髦的穴位注射治疗。在我面前，她毫无顾忌的除服，展露躯体，方便我在为她治疗时的拿捏。她果然无畏无惧，做到不另眼看我；我们真心交往，赤诚相处，在那人性缺失的社会中之中，坦坦荡荡地展露我们的真情、纯情。

有一次，陈惠娟脸稍带红晕，低声说，我们之间，你是否想过要进一步的深去？我听了一震，她莫非是质疑我的操守，要中止跟我的关系，各不相顾了？我思考了一会，才表明，我绝无私心，也不妄想，你我是真诚朋友嘛，互相信任嘛。她连忙说，你会错意了，是我有丈夫，我不能走得太过，我有遗憾，以至是遗恨，我有愧于你，怕你不解。她说着戛然而止，那片红晕涨大，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无奈。我听着看着，明白了，也不免心泛怜香惜玉之意，但我无以宣之于口，只留存于肺腑。我想安慰她：我怎不解……虽有恨晚，但做到知己，也不枉相识、相交一场了吧，都寻到心安、心足了呢！

当然了，我与陈惠娟的深厚情谊，一直维持至今；我脑子里就是有那煲生鱼汤，时常向她提起那煲生鱼汤，说日子越久远，那汤就越飘香，扰得我如今还天天盼着饮那汤；她听着就只嘻嘻的笑，不作答，任由我唠叨。

陈惠娟的一个女儿很有成就，是妇产科的名医、学者，时有外出作交流、讲学。这个女儿知道我同她妈妈有交情，对我也很好；她赞我帅，叫我帅叔。不过，她可不曾知道，她妈妈当年是那么费心费力的熬了一煲生鱼汤，风雨中送给我吃的事。她妈妈很高兴她对我好，可也还是有隐私是属保秘的，不让她知道的。她们母女的事，我就不好多说了。我由此想到的倒是，那煲生鱼汤，对女儿的爸爸，也肯定是隐私，也肯定属保秘的；女儿的爸爸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一煲生鱼汤。不保秘能行吗？

毋庸置疑，我与陈惠娟的情谊当会永存；那是在狂风恶浪中凝结成的啊，珍贵无比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