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32. 这样的造反派头目
王先强
运输公司的好几个东方红派头目,全都关在牛棚里;其中一个就是郑寅。得花费一些笔墨,描绘一下郑寅这个人。
郑寅大专毕业,写得点文章,在运输公司工会做干事。他五短身材,动作敏捷,行走如飞,矫健非凡。文革初期,他就上窜下跳,同几个人成立了运输公司的东方红派,自任造反派司令,领头造反闹革命。他到处煽动、点火,誓把革命进行到底,争取革命路线胜利。在别人看来,他是敢做敢当的,是最革命的革命者,而他,也沾沾自喜,以此自居。他几次找我,要我跟他一起积极闹革命;我有自知之明,不置可否,没有即时答复他;他就不客气的指摘我,说我不关心国家大事,十足保皇,不是革命造反派。他串连了市内许多单位,在整个东方红派里有一定影响力。他可谓才智过人,精明强干,周身显露革命英雄本色。
本来,这也无可厚非,因为那时造反、闹革命,都是响应上头号召,是出于赤诚和忠心的。问题在于,革命革命,革命前边忽地加个「反」字,就做了反革命,这就要砍头,问题可大了,该怎么办?一般地说,正直讲侠义的人,一边会义愤填膺,另一边也会勇于承担、包揽事件,宁可舍己,砍头当风吹帽,也绝不连累身边的人;反之,则是屈膝求饶,丧心地检举揭发别人,推卸自己的责任,把一切罪债都归到别人身上,以证自己清白,寻讨一条活路,哪怕是做条狗也罢。这正反两样,谁属高洁,会赢得人的尊敬,谁是败类,会被人唾弃,不说自明。
郑寅就是屈膝求饶的人。在牛棚里,他这个本来的英雄,一下子就变成一只狗熊了,是一个非常怪异类族。他与那几个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头目,一刀两断,以表明划清界线;对沾上东方红味的人,他也都不与之说话,以证明他对东方红派的决绝;他盘着腿,坐在地上,蜷缩于一边的角落,把纸放在大腿上,默默的、不停的写坦白交待和检举揭发的材料,不时瞟一瞟身旁的人,提防别人偷看了他的材料。他不断的跟看管的人要纸张,像写甚么大著作般的、日夜的赶写,写了一叠又一叠,累成厚厚的一大叠又一大叠。他大概是自己肚皮上有几根毛,都翻出来交待了,同时,也更对串连接触过的人,哪怕是只与他打过一声招呼的,都检举揭发了。他趁运输公司的大人物林进弟,进入牛棚巡视之机,会立即掀动短腿,不点地般的滚到林进弟脚下,恭恭敬敬的奉上那一大叠又一大叠的材料,可怜巴巴的等着训戒。林进弟瞟了他一眼,他立即诚惶诚恐的说,林科长,您还有甚么指示?我一定照办!科长是林进弟原在公安局的官衔;他叫科长,明示他的巴结。林进弟眨一眨眼,他又立即说,林科长,我知道,我罪大恶极;我一定彻底坦白交待,检举揭发,争取从宽处理,重新做人。他有的就只是这样的丑态了,令人不堪入目。
郑寅的一大叠一大叠的检举揭发,诬陷了多少人,没有一个统计的数字,但相信不少人因此而受了苦。他肯定也检举揭发了我,写了不少我的材料,好在我没有甚么把柄让他抓着,所以弄不出名堂来。最不能原谅的是:他隐瞒了他命林泰宽开枪的事,却无中生有的检举林泰宽开枪打死了人,毁了林泰宽的后半生。这种为了保全自己,而无端地出卖、陷害身边的同道的事情,何其无耻、卑鄙,是人干得出的吗?他就干得坦然,干得心安理得,干得出色!
在牛棚里的所有人,都瞧不起郑寅,都鄙视郑寅,那几个东方红派头目,还有沾东方红派味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我对郑寅就特别的厌恶,特别的憎恨;因为他实在是太像一条狗,对林进弟不断的摆头摇尾,用乱吠乱咬别人的、卑鄙的手段去博取林进弟的欢心,力争一条狗的身价,乞求一条狗的活路。他没半点人格、骨气;他太丑恶了!
当然,郑寅也被斗,也挨打,而且打得很伤,可他从不敢在牛棚里啍一声,只是默默忍受;牛棚里也无人对他表同情,都横眼看他,细声说,活该!
郑寅走出牛棚后,其丑恶面目,更广为传播,招得人人都瞧不起他,都孤立他。他可不知耻,还自以为是。他以他的精明,随风向而变,迅速地改了套式,变得忠心耿耿,绝对服从,努力积极,认真工作,像是一心一意的去报效党、报效祖国似的,以投上头所好。他一甩头,就换了脸孔,藏起造反闹革命,只谦卑地讲为人民服务,自命螺丝钉,甘做一颗螺丝钉了。其时毛赞的雷锋,就是革命的螺丝钉。天,他又是响应号召,出于赤诚和忠心的;他原来总是极识时务地顺潮流而动。
郑寅被调到汽车监理所,做管理汽车、司机的工作。对此,他心中窃喜,以为是检举揭发有功,改过自新见效,让人见起,人家给与的奖赏了。他在新岗位上,一进一出,就更是要一显身手,立心叫人另眼相看。
有天晚上十点钟,监理所学完毛选散会,大家也准备就寝了,可突然间,郑寅离开座位,竟是以短腿矫捷的跑到公路上,摇起监理所旗号,把正在正常行驶的汽车拦停,说要进行检查工作;好几辆汽车都只得停了,堵塞了道路,后面排了汽车龙。司机们下了车,有运输公司的司机一眼便看出是他来,也就心中有数,晓得他又是要耍点风头的了,不免火冒三丈。有人责问道,这么夜了,监理所检查汽车吗?他孤傲的说,是我要检查,我为人民服务!司机们一听,即嚷起来,有人揭穿道,你是在表演你自己,你阻了我们赶路,你服个屁务?有人就骂,好狗不挡路,滚开!场面乱起来,陆续停车下来的司机把他团团围住,嚷声骂声震耳欲聋,像在叱打一只过街老鼠般的,誓除这路障,好开车赶路;他短脚屈曲,短手招架,进退两难,狼狈不堪。
有监理所的人出来,就瞧热闹,也不解围,只在一旁窃笑。这些人,郑寅的同事们,也都对郑寅的路数看不上眼,嗤之以鼻。
这种事例,不时发生,又增添了笑料;熟悉郑寅的人,茶余饭后,总是议论不止,说真是一堆狗屎,又臭又脏。他果真的又做到叫人另眼相看了。
我每遇郑寅,他总是斜眼看我,不知是瞧不起我,抑是惧怕我?我也绝不客气,仍以横眼回敬他,我可是鄙视他,看他不是人。我们绝了交往,不再互相说过一句话。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交往,少交多好,绝交理所当然。
并肩战斗,却是碰上这样的头目,这样的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一条狗,怎办,是不是早该一棍痛打过去,毙了他?这可免去他乱咬人,指证别人犯了开枪打死人罪,也免去他狗屎随处撒,污染土地,大大减少一些害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