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36. 自杀了断
王先强
一天中午吃饭时段,我饭毕正在交通诊疗所里小睡,忽有人急急的走进来,慌慌的叫,快,快,快去救急。我翻身坐起来,问是甚么事?他说,运输公司有只「牛」服毒了,快去!这当然是紧急事,可医生护士全都下班回家去了,谁去救?只有我,只好我去,我也算学了点医有点急救知识,能尽一分力就尽一分力了。于是,我到治疗室拿了个急救箱,就跟着那人走。
来到运输公司的牛棚,是我蹲过的、熟悉的牛棚;只见牛棚门口早已围了一堆人,正在看热闹。运输公司的马会计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脸色苍白,嘴角流涎,嘴唇直至口腔里,全都染上了紫红带黑色的东西。我一看,就知道是指他服毒了!
这人姓马,是个会计,所以大家都叫他马会计。他五十多岁,被关在牛棚里好久了,正审查他是不是国民党潜藏的特务,要深挖阶级敌人,把他挖出来;这自是个大问题。
我蹲下去,把着马会计的脉门,问,怎样,你吃了甚么?
马会计眼睛呆呆滞滞的望向地下,嘴喃喃的,说不出话。
这时,从牛棚里钻出一个人,手里拿着两片叠在一起的面包,说,他吃的就是这个。
我接过那两片面包,已是吃去大半的了,中间夹着一层褐黑色沙粒,揭开来仔细看,是外科用药高锰酸钾,这是腐蚀性极强的有毒的药物,只供外用,不能内服;糟,他吞这药,果是服毒,是自杀。
这首先就得洗胃,可交通诊疗所没有这设备,做不了。我只好建议:危急,赶快送往医院抢救。
傍晚,从医院传来消息:马会计死了!
马会计的死,也死得不容易:因高锰酸钾腐蚀食道、胃、肠,使之溃烂,并产生剧痛,延续了几个钟头,才得以死去,这种折腾,痛苦不堪,无法形容。他是想了多久,下了多大决心,才寻这个死,才寻这种死法?
我不了解马会计的过去,是不是特务,我可说不上来。不过,就日常的接触看,他该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一向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埋头伏案的做好自己的会计工作,绝无甚么越轨行为。在强大的无产阶级的尊政之下,谅他是特务,也不过是个无为的特务,是个死特务了。现在,连其人都得死,都被逼死,倒是干干净净了。
又一天的下午,交通诊疗所全体人员正在政治学习,忽见一人走来,大叫,公共汽车公司有「牛」上吊,快派医生去。
又是自杀!一阵骚动后,由一位医生出动;我自告奋勇,跟了去当医生助手。到了公共汽车公司实地一看,「牛」已被解了下来,平躺地上,死了好久了,救不可救。
这个「牛」叫林道绅,五十多岁,是个汽车修理工。他的问题,是过去当过国民党修车工,很有特务怀疑,所以就关进牛棚来了。又是特务!大概是又批又斗,关得太久了,自想已经没了活路,便是只好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我细心一看,林道绅所关的地方,是在一曲尺型楼梯底下,由几支竖立木条和几块木板围成的一个空洞里;在那里,人站立不了,只能坐着,或平卧地上。他上吊的那条绳索,还缠在木条上;看那情形,他不可能是上吊,而是坐在地下,用那绳索绕过脖子扣紧,再用力硬是把自己勒死的。
这种死法,需要多大忍受力,经受多大的痛苦,立下多大的死意,这都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林道绅的死,一样的不容易。
我在公共汽车公司待过,早就认识林道绅;他的修车技术好,是八级技工,工薪一百零几元,可谓得到信任的;他也敬业乐业,勤勉工作。他一生都以修车为业,早年修国民党车,现年修共产党车,全为衣食谋吧;他文化程度不高,除了修车之外,大概就是无所作为了。由此看,他能是特务吗?不幸地,因沾了国民党味,他也得挤进特务行列,且因此而送命。
林道绅有三个女儿,个个都亭亭玉立,长得非常漂亮,也都在待嫁之年,但均无业在家,虚度时光,至为惋惜,而今遭此骤变,境况就更堪忧──她们的命运,该怎样变幻下去?
马会计和林道绅都用自杀来结束牛棚日子,也了断了自己的一生。他们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但无法说,没处说,便也就永远不说了。是不是特务,任由你去定夺吧!而他俩,实际上或是在抗议;这也该是一种的抗议,一种以默然的死作代价的抗议,抗议对他们的不公,希望有人申张公义;然而,可惜,谁能为他们担负此重任?
我家乡那边,有条万泉河,风景优美,但于农村历次政治运动时,都成为受迫害人自杀胜地:河中几乎天天都飘流着人尸体,有些尸体搁在河边水草旁,日久腐烂,失去手脚,尸底下散悬着一条条白丝,随水荡动,尸面凸出水上部份,却又被暴晒得暗红,活像一只被蝇虫蛀过的、正在腐败的烧猪,惨不忍睹。只有滔滔东去河水,轻轻悲啼着收拾这惨死的尸身!我经历过这样的情景,对自杀深有感触,心中压抑非常。
苍苍河山,埋葬了多少这样自杀的人;悠悠长空,飘游着几许冤屈的幽魂;谁能说得清?谁能道得明?
人,谁不怕死,谁想死?可偏偏就是走投无路,在百般无奈之下,只得选择死,决心死,这就真的悲哀。可不可以找到条活路呢?可不可以给条活路呢?人生了下来,就该是可以活得下去的啊!寻常百姓,也不过就是卑贱的活下去而已,何以非得死不可,成千成万的死?
也不过是一连串的、微不足道的叹息,梦呓吧!又是悲哀,世道真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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