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十九
王哲如石
十九
8月17日,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开展增产节约运动的决议》中,将“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在七年左右的时间内,实现‘在十五年内,在主要工业产品的产量方面赶上英国’的口号”,将“七年左右”改为“八年左右”。将“五十步”改为“六十步”。
同在8月17日,周恩来和彭真召集林铁、曾希圣、陶铸、王恩茂等一些大区负责人开会,布置庐山会议结束后的工作。要求他们回去后与中央密切配合,认真传达经过庐山会议调整降低的国民经济计划指标(钢产量一千二百万吨,粮食产量五千五百亿斤),在反右倾鼓干劲的精神鼓舞下,保证各种指标能够完成或接近完成。在会上周对大家说:“不要这一次说了以后,到年底又要来个批评、来个检讨,这个事情希望靠大家。我这个人心里并不是说愿意总是这样去检讨”。还说:如果到第四季度钢产量还差点的话,可能还得借助于“小土群”,(小高炉、土法炼铁、群众运动),这一手还得用1。从周恩来的片言只语中,我们还是能够依稀看出周内心的无奈和忧虑。
8月20日,毛泽东离开庐山到南昌,从南昌到杭州。在杭州休息两天后,为了做到心中有数,毛决定还是遵循他一贯倡导的实地考察、调查研究的工作方法,经上海、南京、徐州、济南、天津,于8月27日回到北京。沿途,毛频繁地找当地一些地、县级干部谈话,了解情况。然而,经过“庐山会议”的洗礼,毛泽东已然很难听到真实的声音。
此时,庐山会议“反右倾”的另一个直接恶果开始渐露端倪。首先便表现在为数众多的各级大小官员,因为唯恐自己与彭德怀的“右倾主义”沾边,于是本着“绕圈别沾边,沾边别踩点”的原则,一方面狠批彭的同时;一方面纷纷又调高经济指标,以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倾错误又有所显现和发展。使得持续不到一年,成果还很不巩固的纠“左”付之东流(注:党的八届三中全会改变了八大一次会议对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判断和经济建设中既反冒进又反保守的方针,我国经济建设指导路线出现了“左”的趋向。到1958年八大二次会议,更是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总路线反映了广大人民群众迫切希望改变国家经济落后的现状,但也表现出了忽视客观经济规律,夸大人的主观能动性的错误。此后,经济战线出现了要各种生产翻番的狂潮。几个月来,由于工业生产建设计划定得过高过大,造成了燃料、原料、原材料供应紧张,使一些建设工程处于半停顿状态。这种情况受到党中央和毛泽东的重视。1959年5、6月间,中央先后发出一系列紧急指示,对各种生产指标进行调整)。正如《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指出的那样——庐山会议这场斗争“在政治上使党内从中央到基层的民主生活遭到严重损害,在经济上打断了纠正‘左倾’错误的进程,使错误延续了更长的时间”。
9月3日,先是河北省委在给毛泽东并中央的报告中说:随着批判彭德怀及其“右倾错误”的深入,目前工业战线上已经立竿见影,钢、铁、煤的生产急剧上升,农业生产竞赛运动已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随后,甘肃、浙江、四川、河南安徽、山东等地纷纷掀起反右倾、鼓干劲、增加生产、厉行节约的新高潮。
9月6日,毛泽东看了一篇题为《驳“国民经济比例失调”的谬论》的文章。文章说:国家统计局在学习、讨论八届八中全会决议时,就1958年国民经济综合平衡和比例关系问题进行了讨论。多数同志根据统计数字,驳斥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关于1958年以钢为纲和全民炼钢铁造成了国民经济比例关系失调的论点。大家一致认为,1958年国民经济基本上是按比例地和平衡地向前发展的。在此之前,毛泽东也曾认为,1958年生产方面的主要教训之一是综合平衡的问题。而这时作为职能部门的国家统计局,却以一系列统计数字说明1958年国民经济基本上是按比例地和平衡地发展的。它同对1958年“大跃进”的估计密切相关,也是庐山会议后期争论的焦点问题之一,自然引起了毛极大的兴趣和关注。他立即指示陈伯达——“‘驳谬论’一篇,你看了没有?如未,请看一下,想一想,是不是有道理?此篇各个论点是否都是对的?或者还有某些不对的呢?请你找国家统计局的主要几位同志,例如四五位,或者七八位,到你处开一次座谈会,切实研究一下,以其结论(最好写成文字)告我。这是大问题,应当废寝忘食,全力以赴。”
从此点也可以看出,一是在庐山毛对彭提出的生产方面出现的问题,心里还是基本认同的;二是毛后来对彭的批驳训斥,至少当时是没有事实根据的;三是毛还是担心下边人的跟风造假。
而陈伯达于9月8日报告毛泽东,说:9月7日下午,召集国家统计局五位同志和其他一些研究经济问题的同志开了一个座谈会。会上大家基本同意统计局提出的,关于1958年大跃进中比例关系的看法,认为1958年国民经济发展的比例关系是相适应的,而不是比例失调的。其中个别的、局部的失调,只是大踏步前进中的暂时性现象,经过调整,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
9月18日至9月25日,毛泽东又亲自到河北、山东、河南三省进行视察。19日在天津郊区看了一个农场的水稻,农场负责人报告,亩产八千到九千斤。21日到济南,在专列上接见了山东省委第一书记舒同和历城县东郊公社党委书记郑松,舒同、郑松分别汇报了山东三年、五年经济规划和东郊公社的情况。当舒同汇报封山造林时,毛泽东问:“你们年年谈造了多少林,封了多少山,我怎么从北京到上海,在飞机上看不到?”舒同没有回答,接着汇报了全省计划组织九百万劳动力上阵搞山水林田。毛泽东问:“能组织这么多人吗?一定要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统筹安排,要注意群众的生活问题”。毛泽东又问郑松:“东郊公社今年秋季生产如何?玉米、大豆每亩能产多少?”郑答:“玉米亩产五百到七百斤,间作大豆一二百斤。”毛说:“每亩一年增产几成就是很大的成绩了,你们比过去翻一番还多,这是很大的跃进。”随后,毛到山东省农业科学研究所,看了棉田。又冒雨到东郊公社的大辛庄大队,专门去看那里的玉米、大豆生产情况。他问郑松:“亩产多少?”郑答:“这片丰产田可达八百斤,”毛说:“加上小麦,就是亩产一千好几百斤,这是个大跃进啊!”22日到视察了郑州周边的农田,23日视察了河北磁县的棉田。
毛此行主要是想了解农业生产的实际情况。他一路所见所闻,似乎都是粮棉高产、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其实都是那些一心只想明哲保身、加官进爵而置百姓生死、国家利益于不顾的各级官员事先精心安排的,他所看到的,不是农业研究所的试验田,就是很少数办得特别好的人民公社的几片丰产田。这些虽然是第一手资料,也没有根据说都是虚假的,但是他们毕竟没有普遍性,可以说是片面的,只能代表极少数。而这种情况,对毛的思想和思维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成为其判断形势,进而做出决策的重要依据。
10月8日,毛泽东接到薄一波(注: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并兼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写给他的信。信中说:“我的家乡(注:山西省定襄县蒋村)——和平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韩生智同志给我写来一封信,我看了感到十分兴奋:一、公社化后粮食大增产,工业也搞得很好;二、今年每人平均分到三十斤麦子(保证了国家征购任务后),我的家乡主粮是杂粮;三、公共食堂五十九座,看来是基本上都到公共食堂了;四、群众情绪高涨;等等。特将这封令人兴奋的信打印送您一阅。” 毛泽东对此批示:印发政治局书记处各同志。
这一系列的视察、来信和报告,使毛泽东感到欣慰,他更加相信,反右倾的决策是完全必要和正确的,并推动运动不断深入下去,继续向着“左”的方向发展。中国社会从此进入了一个直者失其真,智者失其声,能者失其用的时代,中国政坛从此开始了翻雨覆雨、诡谲残酷、蝇营狗苟的多事之秋。而且“左”的危害,很快就将显现出来了。
庐山会议后的第二天,林彪从庐山飞回北京,遵照毛的指示,准备召开军委扩大会议,继续从思想上、组织上批判和清理彭德怀在军队中的“余毒”。
林彪的主要住所有三处:毛家湾、苏州的别墅和北京大会堂。春天,他喜欢住在苏州,那里气候温和,空气湿润,有艺术高超、匠心绝妙的人工园林,有气象万千、湖光潋滟的太湖,有忙碌的运河和广袤的绿野,汇集着中国文化的精粹,处处赏心悦目,更少有大都市那样的喧闹。林彪虽然很少出来,但大自然的只鳞片爪还是感觉得到的,何况这里的气候环境还是很适宜他的身心的,有时他会一直在那里度过冬天。只有天高气爽的秋季,北京才会显露出别处难以比拟的神韵,那时他会回到北京,在毛家湾住上一段时间。如果夏天不得不回北京时,林彪通常也不到毛家湾,而是到人民大会堂,住上两三个月。
夏天炎热,毛泽东、周恩来和中央主要首脑大都搬到人民大会堂避暑。首长们喜欢大会堂,首长大院里的服务员们也都喜欢大会堂,因为那里有空调、宽敞静谧的房间,有严密的警卫、方便的交通和完美的厨房,不仅首长的生活容易调节,他们也有更多的休息和娱乐。林彪通常住浙江厅,其它首长也都有自己喜欢的地方。浙江厅是一间长方形的大厅,面积不亚于一个篮球场。两架高大的屏风伫立在门的前端。屏风上绣着孔雀展翅的金丝图案,和放大了的毛泽东诗歌“满江红”的手迹。大厅的整面墙壁都被墨绿色的金丝绒帷幕遮掩住了,大红的沙发散发着似乎高贵的气息和多少有些做作的热烈。
在这人民大会堂里,每天的情景基本不变:工作人员进进出出,轻重不同的话语声、缓急各异的电铃声等等交织在一起,各种华贵的吊灯和壁灯,照射着这个森严、高贵而又有些神秘的世界。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世界!这个环境集工作与生活于一起,上层社会的封闭、紧张与严肃,必须和生活的随意、轻松与安逸结合起来。一边要过滤从五湖四海汇集来的讯息,和其它的首脑交换意见;一边又要寻机休息、修心养性。每个首脑都不得不随时理顺纵横关系,不得不通过获得的讯息随时调整政治谋略和政治手腕,以便保卫自己的安全,并力求取得更大的利益,同时又不能刺激或惊动任何有力量的对手。纠缠与和解,冲突与松弛,倾斜于平衡,黑幕后面的勾心斗角,与光天化日下的招摇过市,从瞬息万变的世界风云,到人事沸腾的中国社会,从国家安危到平民温饱,都在这个巨大的暗箱里,或急或缓、或轻或重、或大或小、或反或正地被消化、被炮制、被默契、被潜规则。常言说:侯门深似海。看看那些整日忙忙碌碌的司机、警卫、大师傅、以及分管各种事务的秘书和管理员,就知道这个海是多么的深不可测。
唯独林彪的办公室总是安安静静。处于林家中心地位的这个人,好像总是那样寂寞,甚至可以说是太寂寞了。他不仅将秘书放在办公室的帷幕后边,连自己妻子的休息室,也安排在很远的地方。他就是要避开喧闹,独自享受这份寂寞,或者说是安静。在云水翻腾的海洋里,他就像紧贴着海底的岩石,或者像一只成精的老鳖,牢固地顽强地趴在阴暗冷寂的深水里。他很少走动,很少出门,他慢条斯理地踱出来,如同可遇而不可求的神灵。更多的时候,他总是端坐在帷幕那一边、那黑黢黢的木板床上,微闭着双眼,入定般沉思着。
此时林彪的头脑就像一台飞速运转的计算机,在逐一梳理分析着上庐山以来,所见所闻的各种事件和自己的所言所行。他首先用铅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样的字:毛、刘、周、朱、陈、邓、彭、贺、聂、罗,即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彭真、彭德怀、贺龙、聂荣臻、罗瑞卿。写毕,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温热的白开水,站起身来,开始马拉松式的踱步。与此同时,白纸上的姓氏人物,开始幻灯片般的一个个闪现在他的脑海中,并逐一被定格、被精研细琢。
毛泽东,终于如其所愿拿下了彭德怀。虽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以毛的性格和为人,这只能算是“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了。只是可惜了老战友彭德怀,终于应验了“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同时,林彪将与毛之前所述的九次分歧逐一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他确信这九次没有一次是因为自己的私念,才与毛闹分歧的。所以才分得理直气壮、无所顾忌、没有愧疚。只是随着林彪年龄、阅历的增长,环境的平和以及身心的修养,最重要的是毛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的精妙指挥,真正让他为之折服,所以分歧也越来越少。其实也不只是自己,那些个文的、武的,哪一个不是从心里钦服毛呢!林在庐山批彭时说:你别想当什么英雄,只有毛主席是大英雄!这是林的真心话。但是话虽然这么说,这次毛打到彭德怀,林彪心里总是有些不自在、不踏实。一是毕竟和彭是多年从血与火中,一起拼杀出来的战友;二是从彭德怀写给毛的信的内容来看,林还真是看不出有什么大的阴谋和别有用心。特别是几个老战友、老部下来看林彪时,都说彭总说的基本都是事实,也都有些不理解和不痛快。如果军队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那么那些具体负责管理、抓生产的人,就更应该反映强烈才是,为什么只有一个湖南的周小舟敢于赞同彭呢?是别的地区没有彭说的那种情况呢?还是有,但不敢说呢?如果是后一种,为什么又敢于批彭呢?如此和那句“指鹿为马”的典故不是如出一辙了吗?要是这样的话,问题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不仅是不那么简单,而且还是相当严重的。
这几年林彪也读了不少历史方面的书,凡是朝代更迭,开国人马,上是闻达礼贤,下是文精武勇。但是随着敌手的消亡、生活的安逸,上、下的目标便逐渐从同一分向不同。为上者,一是想着如何扩大强化巩固自己的权力,二是想着如何使自己这种权力,由自己的子孙一代一代的递延下去,三是想着如何将阻碍自己上述想法的人斩尽杀绝;四是想着如何找到和使用能保证自己上述想法的人;而为下者,一是想着如何迎合上者,以不断获取其褒奖从而扩大强化巩固自己的权力,二是想着如何迎合上者的继任者,从而使自己这种权力,由自己的子孙一代一代的递延下去,三是想着如何将阻碍自己上述想法的人置之死地,四是想着如何找到和使用能保证自己上述想法的同盟者,即便只是暂时的同盟者。当上者与下者之间、下者与下者之间的权力发生交界、磨合、碰撞,乃至矛盾时,上下、左右之间,便会围绕着权力,抛开昔日之情乃至生死之交,展开生死之搏。
虽说我们现在进入了社会主义,成立了人民民主共和国。但是毕竟推翻皇朝才不到五十年,相比几千年的文化理念、思维意识、传统风俗,连我们这些虽从小读过四书五经,但还算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都难以摆脱其有形无形的影响。何况那些所谓学富五车、饱读诗书、满脑子仁义礼智信的有识之士、鸿儒巨硕呢?更何况那些终日黄土背朝天、有地有粮便知足便感恩便可以为之献身呼之万岁、“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老百姓呢?现在这个国家和国民的基础和素质,是比较容易被操控的。而一旦这种操控失去有效的制约,后果将是难以估量的,希望主席还能持有从前的英明和睿智啊。
当然,不能说上下就没有想法重合的地方,至少在发展经济生产、壮大国家力量、以保障其那些党和国家权利和利益方面,上下还是可以一致的。而在这方面,就不是我们这些拿枪杆子的所长了。搞建设,还是要靠周恩来、陈云、李富春等这些比较踏实、实干的人。我们拿枪杆子的作用,就是为他们的工作保驾护航,让国家的建设和发展更安全、更顺畅。
如果从我的本意来说,我是不愿意出山的,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时机。打仗是要有准备的,一是物质上的准备:兵力及部署、粮草、医护、弹药、后勤、天气、地形、时间、敌方的情况等等,二是要有思想上的准备:战术、各种预案及应急方案、指战员的思想动员等等。军事仗是这样,政治仗也是这样。现在至少我在思想上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缺乏对社会、对曾经的战友,现在的同事们各方面变化的了解和认识。就是彭德怀的性情倒还是没怎么变,结果还被打倒了,更无奈和伤感的是由我来接替他。惺惺相惜,现在我哀怜他,不知将来谁哀怜我呢?就像《红楼梦》里林黛玉说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倒不是说毛将来会对我怎么样,我本就是他的人,我林彪出山不出山,都是他的嫡系,他都不会亏待我的。
想着想着,林彪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水,大概觉得水温有些不对,按下电铃,对走进来的秘书说:“给我换杯水”,又拿起写着那些姓氏的白纸,仔细地端详着。秘书把换来的水放在桌上后,悄然出去了。林彪又站了起来,两手背在后面,手里还拿着那张白纸,踱了起来。地上是浅绿色的地毯,沙发是绿色的锦缎,连帷幕也是淡绿色的。这种光线里充满着孤寂和黯然的氛围,在一片有些凄凉的绿色中,一个小小的身子缓慢地移动着。他就像一个倔强的幽灵,既不爆发,也不熄灭,在阴与阳的交界处来回荡漾着。
但是,他有一位如风如火的夫人,就是叶群。
总是忙碌的叶群,自己经常为星期天也不得休息而苦恼,她总是时时想掌控林家,包括林彪、儿女、秘书、服务员、厨师、警卫等每一个人。她依赖林彪,也怕林彪,更头疼于林彪传统固执的大男子主义思想。他们两个人的情绪经常不一致,林彪高兴的时候,叶群自然兴奋不已,不过这种感觉绝对不会太长。过几天,甚至几小时几分钟后,必定就是叶群难堪。她曾经问过他:你好像成心不让我高兴?林彪说: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你叫我怎么办?
近来随着丈夫的权利回归,叶群很想跟林彪透彻地聊聊天。她的内心感到焦虑,情绪急躁不安,她不愿将这种现象归结到妇女的更年期。严密的制度、严肃的纪律、严格的秩序,就是林彪那呆板、令人窒息的生活,她也都已经适应了。此时叶群感到这个家的地位,将会处于非常微妙而又非常重要的位置。
于是,她径直走向林彪。“你看这份国务院的文件”,叶群的声音里充满着兴奋。她也不管林彪是否在听,只管自顾自的说:整个中直机关的待遇都在变化,春藕斋又要装修,那个跳舞的地方,我们大概从没去过,去的话也就是一回两回。现在呢,室外开辟了跳舞的场地,里边的舞池也改建了,据说还要给那些从文工团找去的女孩们发夜餐津贴呢。副总理一级的现在至少配备三部汽车。养蜂夹道的俱乐部也在装修,寿星胡同的高干俱乐部只对部长以上开放。钓鱼台的好多房子不接待一般会议人员了。武汉、杭州和济南,给四大领袖修建的专门别墅都重新布置了,是那种中西结合小洋楼。可是我们的毛家湾呢,自从高岗事件以来,就没有修理过。他们都在搞特殊化,我们连正常的……
林彪厌烦地说:你出去。
叶群一边后退一边说:我们不争待遇,艰苦朴素。但我们的红旗应该换一下了吧,毛家湾的房子也该重新……
你给我出去!林彪厉声说道。
叶群出来后,回到西大厅自己的临时休息室坐着发呆。她和林彪不一样,也是个理解和欲望都很健全的人。就是说她是个正常的人。她关心自己,关心自己的丈夫、儿女,包括这个家族的现实和未来。政治地位、经济待遇、名声与风光,她都很在乎。她的这些心思经常受到林彪的打击。每当受到打击,她就忍气吞声,慢慢地消化掉这种委屈。
她走到梳妆镜前,坐下后拿起梳子,对着镜子一下一下边慢慢地理着头发,边想着:毛泽东特殊,我们攀比不了。总理管理国家,外事活动也多,讲点排场是应该的,再说他也高出我们半格。宋庆龄是国母,也不说了。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和我们比?朱德虽说是总司令,可是论战功,他有什么?出生入死,驰骋疆场,我们是头功。可是现在,我们生活待遇上却低人几个等级。更不能容忍的是,他们的老婆个个都在拱路子往上爬,都有了叫人羡慕的地位。连一直不准涉足政治的江青,也被周恩来安排当毛的秘书了,唯独我们恪守着旧章程死日子。她决心继续向林彪施加压力。
什么东西能够使他着急呢?几乎找不到任何他感兴趣的东西。他甚至不怎么出屋门,更是很少出门。偶尔到街上溜车,却从不讲究交通工具。房子呢,越小越暗越静越好,恨不得住到地下室去。吃的东西更不讲究,就是那么一点素食,平常的零食就是炒熟的黄豆。酒色财气,他什么都不好。跟了这样的人,一辈子就是打仗、打仗、打仗。这究竟有什么意思呢?“悔教夫婿觅封侯”。
看来不便直接再跟他说这些事了,要讲究些策略。他最关心军队,大概只有军队的事情能刺激一下他。就这样叶群为了一个严肃和光明的目标——动员丈夫,改善待遇而殚思竭虑。
第二天上午,叶群拿着一份情况摘要,走进林彪的房间,温和地对说:贺龙、罗瑞卿问候我们,并请你届时主持军委扩大会议并发言。还有英国报道说,首长那封由高岗的妻子,转交给高岗的信是与高合谋。林彪想了想说:不予理睬。
叶群说:那封信实际上是你批评高岗,劝他听中央的话的。有人说,当初是主席动员高岗搞议会制,矛头是对准刘少奇和周恩来的。后来主席发现搞不动,就变了卦。高岗觉得被主席出卖,就自杀了。
不许胡说!林彪威严地盯着叶群。叶群马上停止了自以为是的发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低眉顺眼地坐着。
林彪站起来,来回走动着,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训话似的说:不要太贪心,很多事情你不懂,就像占卜的“卜”字,实际是“人”的变体,一撇一捺是“人”,这一撇一捺,既是一阴一阳,也是一静一动,还是一前一后。易在其卜,卜在其易,易是变化、改变、动态、形势等等。你看“卜”这个字,如果斜下来,就成了“人”,人有两条腿,就要走路,就要践行。但只是走,一味践行也不行,就像小孩子学走路,最重要的是学会停下。人也是这样,要学会停下来,你看这个“卜”字就是收回一条腿、停下来思考、反省、检点自己。然后再走,就能少走弯路,少犯错误,自然也就能吸引大家、引领大家跟从你,“从”字的本意也是这样。你有时间多看点书,多思考些问题。
兵法云:善用兵者隐其形。解放后,很多将领都骄傲起来了。主席没说话,是看着那些功臣的面子。高岗一身兼有四个职务,人称东北王。如果是你,你不担心?你不了解政治。历朝历代,建国后都要收拾一批功臣。历史学家给这个现象叫“兔死狗烹”。为什么?不光是因为狗没用了,还因为狗居功自傲,动不动就欺君犯上。毛主席是个伟人,没有他,就没有新中国。和他比,我们都是无知的学生。我崇拜他,无论是作为领袖,还是作为朋友,我都忠于他,这叫做知遇之恩。至于我怎么做,你不要管。以前不出,就在家好好呆着,现在出来了,也要夹着尾巴做人。像你总想着,把房子弄大一点、车子换好一点,到处显摆,还有点出息没有?女人!有时间
叶群还没有从这些话中完全明白过来,林彪就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
叶群出去后,卫兵和她打招呼,她没听见。林彪的话就像迷魂阵一样,既有耐心的开导,又有谦虚的韬晦;既有对毛才能的颂扬,又有对毛手段的敬畏。不过叶群心里还是感到比较踏实,能感觉到丈夫带给她的政治上的安全和可靠,以及由此所产生的微妙的幸福。她相信她的丈夫,她相信她所希望的幸福,一定能很快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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