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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历在目》38. 为那一级工薪而争

 

王先强

 

距上次调整工薪十年之久后,到了又一次的调整工薪期。

十年前调整工薪时,我因出身地主而不给调,不加我一级工薪,整整十年过去了,如今,该给我加一级工薪了吧?出来的结果:还是不加!

这岂不是欺人太甚?一点不甚!从我父母划作地主那天起,我就一直被人欺负,是在被欺负中、一天一天的、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的,有甚么甚不甚的,何谈欺人太甚?这一回不给调工薪,还有格外的理由:坚持反动立场,写黑书写毒草,反党反社会主义,关牛棚等;这都足以证明罪恶深重了。这样的人,能给你加工新?不加又怎欺负你了?

不过,想一想,再想一想,我却不能不无比愤慨。我的父母和我何辜?我们的所谓的地主,所有的遭遇,全都是由于社会的黑暗、扭曲,强加乱扣所致;我们实际上实在是清清白白的平民百姓,是没有半点罪过的良民。我曾经为此作过辩白,只是毫无用处,且还要罪加一等,求助无门。我坚持了怎样的反动立场,怎样反党反社会主义了?我坚持得了,反得了吗?我其实只是在屈辱忍耐中求生,在卑贱中生活,如此而已。如果说我还有反意,那不过也是我心并不屈服,我不能屈服,我不会在沉默中死亡──临死时,我都要说几句话喊一两句口号;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我的卑微的反,是你猖狂逼的;官逼民反!

好吧,你毫无道理的不加我工薪,我就该说几句话,也算是讨个说法吧!我计划仿照文革大字报形式,写一张大字报,说一说我的理由,然后恭问为甚么不升我的工薪,拿到交通局去张贴。有人劝我不要这样做,说当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就是把斗争矛头针对革命委员会,你这一贴出去,他们正好说你是对准革命委员会斗争的,问题可就严重了。我知道这是好心人在劝告我,说的也在理,非常感激他。不过,我是早有去农村去坐牢的准备的,最坏时也不过就是如此罢了,何足可惧?我豁出去了,硬是要说几句,心才平伏得下来,于是,仍将大字报贴到交通局去。我对争到一级工薪不抱希望,就只是想发一声,出一口气!

大字报贴出之后,交通局里人人都瞪大眼睛来看,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动。有人悄悄的议论,说这个颇有问题的小人物,看来是不要命了。至于有没有人认为天下太无公理,这张大字报就该贴,那就不得而知。

这大字报肯定是破坏社会秩序的,肯定是不被容许的,所以很快就被下令撕去了。然而,也到底四下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产生了一些影响。

在交通诊疗所里,有些人就斜斜头斜斜眼的看我,说些斗争场上常用的、玄妙的语句给我听,讽刺,挖苦,都有,认为我一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

我可放宽心,信步四处,游目看世态。

由于是军管,交通局的主事者是一个军人。两天后,他骑一辆破单车来交通诊疗所找我,凶凶的坐到我面前,审视我。面对「全国学解放军」的这个军人,我平静的面对他,看他要说甚么。三句不离本行,他问,你出身不是地主?我答,不是地主,是华侨工人。他瞪了我一眼,又问,你不是写黑书写毒草?我答,不是黑书,不是毒早,是红书,是香花,没收去的书稿可为证。他很有点不满,又问了几个问题。我都据实的作了反驳。末了,他似乎有点无可奈何的走了。我追问他,请问不提升我的工薪,是哪条理由?

半个月后,平安无事,我也几乎忘掉了工薪事的时候,却突然的接到通知:我的工薪获升一级,由三十八元升到四十七元。这多了九块钱,终于要到了十年前本就应得到的东西;我倒感到好大好大的意外,有点惊愕!

他们怎么会给我九块钱?我不知道。我想,或许是我完全符合条件升工薪,加上我抗争了,他们不得不给我。我算是拼命的去夺取了一个小胜利!

在那样的社会,没有甚么公平、公理、公义可讲,倘若给你一点便惠,那是恩赐,倘若一支毫毛都不给,那也是关照,倘若一棍子打死你,便是天公地道。不过,对于我的小胜利,我还是自作聪明的自我慰问:你终有了尊严!人家不得不给的尊严!你有种!

这个尊严值多少钱?值九块钱!而且是迟来的九块钱!迟来了十年!十年九块钱,平均起来,一年九角!是迟来的!

后来,每想起这件事,我自己也笑了,是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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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先强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8年7月13日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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