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五十四
如石
8月17日,毛主持中央工作会议中心小组会议。当李先念谈到阶级问题时,毛说:打了一辈子仗,把阶级斗争忘记了,现在阶级斗争的形式跟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是流血的,现在不是了。1 现在的形式是糖衣炮弹式的、是笑里藏刀式的、是和颜悦色式的、甚至是看不见摸不着、不知不觉就着了人家的道的。
8月20日,毛主持中央工作会议中心小组会议。刘少奇在提出这次会议如何向下面传达时说:一讲阶级和阶级斗争,可以联系到很广,这样联系了,对教育干部有好处,但也可能发生反右。究竟怎样传达,是传达范围广一些好,还是窄一些好?鉴于第一次庐山会议的教训(1959年庐山会议),传达范围要有个限制,要搞个具体规定。毛说:我赞成,要写一个决定。主要在搞清思想,不在于把人整了。阶级、阶级斗争问题,有的同志讲,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总之,离开阶级就不能谈问题,不能说明问题。2 会议决定,中央工作会议精神传达到县委一级。
其实,即便只传达到省委一级,以中国的政治体制和官员任命以及各自历史上形成的错综关系,地、县、社、队等干部不可能不知道。上面的官员更不可能让自己管辖的区域内,有与中央精神相抵牾的人和事出现。所以即便不让公开传达,也必会以各种方式告诫自己的属下,以免横生枝节,给自己惹祸,影响自己头上的乌纱帽。这么浅显的事理,毛心里不清楚吗?当然清楚,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一做的。做给谁看呢?就是做给提出这一问题的刘少奇看。
因为刘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暗隐着对毛大谈特谈阶级斗争的不满。且不说引发毛不满的,正是“七千人大会”后,刘作为一线领导人,领导出来的毛认定的“三风(单干风、黑暗风、翻案风)”。正是1959年庐山会议,把彭德怀的正确意见打成了反党言论,才导致了其后左倾泛滥和国民经济的巨大灾难,才有了“七千人大会”期间为彭德怀平反的声音,才使得刘少奇只能以差强人意的彭“里通外国”之罪而不予平反、在大会上加以特别说明。
刘心里当然明白,毛认定的“三风”祸首,非他莫属,且不夸张地说,此时恐怕在毛心中,其罪过不比当初的彭德怀轻。此时,刘所言“鉴于第一次庐山会议的教训”的本意,其实并不在传达范围的宽窄上,而在于传达的内容是否正确上,是否经得起时间的检验。59年庐山会议才仅过去三年,彭德怀振聋发聩的发言,犹在耳畔回响,批彭之后的中国是千万饿殍,而刚刚有点儿好转的国民经济,还元气未复,其来之也难,其失之也易。此时的刘少奇,在用最隐晦的方式,表达着最清晰的看法。
毛对刘的这一切,当然是洞若观火,了如指掌。毛在顺着刘少奇提出的表面上的问题,做着表面文章的同时,深知如果不拿出点像样儿的东西来,只是口头上叫喊一番“阶级斗争”的言论,不可能说服或者说是慑服刘和有着与其同样想法的那些领导人。于是如前所述,恰逢此时出现的小说《刘志丹》,就成了作为因势利导、顺水推舟大师的毛、打向刘等人的利器。
1962年8月23日,阎红彦就其对小说《刘志丹》的看法,向康生做了报告。8月24日,康生写信给杨尚昆,提出请中共中央书记处处理小说《刘志丹》。而就在康生给杨尚昆去信的第三天,即8月27日,毛泽东亲自召见了康生。康生,就像毛的锦囊,只是这个锦囊还有个别称——“潘多拉盒子”。就像当年延安整风时,毛让康生主导整风运动,大肆甄别抓捕敌特分子、令众多无辜者受难蒙冤一样,毛又一次打开了这个“盒子”。小说《刘志丹》及其关联人,注定在劫难逃。
《红楼梦》中说:“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错掩错,劫应劫,恶生恶,从此中国政治社会便进入了又一轮“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时代。
1962年8月26日至9月23日,中共八届十中全会预备会议在北京召开。这次会议和此前在北戴河举行的中央工作会议,都是为八届十中全会做准备。预备会议的前期,主要讨论有关农业的两个文件,批评邓子恢的所谓“单干风”,还讨论了国际形势和干部交流问题。
9月3日,毛提出把彭德怀的两封信(指彭德怀1962年6月16日和8月22日给毛泽东并中共中央的信。两封信的内容基本是请求对他所犯的错误,进行全面的审查,做出正确的处理,第一封信即所谓八万言书)印发中共八届十中全会预备会议各小组。3 这是继1959年7月16日在庐山会议上印发与会者讨论彭德怀的信之后,又一次印发与会者彭德怀的信。只不过这次把讨论的环节都免了,直接进入批判模式。9月6日、7日起,预备会议转入批判彭德怀、习仲勋的所谓“翻案风”(批判习仲勋主导参与小说《刘志丹》是为高岗翻案),一直到会议结束。
至此,毛泽东手里说明“阶级斗争”迫切性、残酷性和现实性的实证,不仅有了习仲勋,还有了彭德怀。而二者又通过高岗与彭德怀的关系(如前所言,当初打倒高岗时,刘少奇等人就指责彭德怀与高是一伙的),合二为一。这样,即便刘少奇等人想要对批判习仲勋有所保留和异议,但因为高岗作为结合体将习与彭密合为一,也只能“敌之友,亦为敌”、与毛同仇敌忾了。何况这期间康生再一次找到刘少奇,谈及编辑出版《刘少奇选集》的事情,康生说:主席的意思,让少奇同志尽快同编辑小组集中谈几次话,把这件事完全定下来。这不禁令人想起电影《教父》中一句台词:“要接近朋友,更要接近敌人。”
毛的这些做法,其结果就是使刘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9月26日的讲话中说:彭(彭德怀)、高(高岗)、习(习仲勋)是无原则的阴谋反党集团,没有什么纲领,有时候也提出纲领,如庐山会议彭德怀的意见书仍是反党纲领,这次八万言的信也是纲领。
毛泽东此时插话:提出与蒋介石一样的纲领,不会拿出来。刘少奇又说:《刘志丹》、八万言书也是纲领。”毛泽东插话:布哈林的纲领只有一句话——发财吧。
刘少奇说:我们这次会议揭发了彭、习反党阴谋是一次伟大的胜利。我国如果彭、高、习的阴谋实现了,也要复辟,实际上回到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老路上,性质与蒋介石一样。
毛泽东补充说:彭(彭德怀)上台也会打着社会主义旗帜骗人的。
毛泽东、刘少奇这一唱一和的发言,和在1959年庐山会议上一样的相得益彰,彭德怀、高岗、习仲勋被他们踩在脚下、任意鞭唾。只是,坐在主席台上的刘少奇或许没有想到,四年以后,他就成了“彭、高、习”的总后台,得到了比“彭、高、习”还要悲惨的下场。此是后话。
1962年9月24日至9月27日,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举行。毛在讲话中,再一次讲阶级、形势和矛盾问题。他说:在社会主义国家还有没有阶级,有没有阶级斗争呢?应当肯定,还是有的,还是存在的。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也可能出现复辟的情况,我们要好好认识这个问题。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我们可以现在就讲起,年年讲,月月讲,开一次中央全会就讲,开一次党代表大会就讲,全党提高警惕,使我们有一条比较清醒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
毛在讲话时,康生递了一个条子说:“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指小说《刘志丹》),是一大发明。”毛在会上念了这个条子,4 并借此发挥说: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搞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无论革命也好,反革命也好。5
时至今日,“阶级斗争”演变成为“阶层斗争”(权贵阶层与平民阶层,本质也是阶级斗争)。当斯大林俯瞰着受其检阅的群众时说:看这些可爱的羔羊。这和当电影《教父》里的教父说的:“我一生在上流社会挣扎,以求一切成为合法,可惜上得越高,人越奸诈,不知何处是止境。数百年来人们在此互相残杀,为了金钱、荣誉、家族、地位,以免成为高层人物的奴隶。”不过是异曲同工。而对于迄今金融界发生的诸多事件,《教父》一句台词可谓经典:“金融就是手枪,政治要懂得如何开枪。”
全会增选了陆定一、康生、罗瑞卿为中央书记处书记。全会肯定了1961年九中全会以来,特别是今年以来,全党贯彻对国民经济的八字方针(“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加强农业生产战线取得的成效。
全会指出:在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整个历史时期,在由资本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时期(这个时期需要几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条道路的斗争。这种阶级斗争是错综复杂的、曲折的、时起时伏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这种阶级斗争,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到党内来。无论在现在和将来,我们党都必须提高警惕,正确地进行在两条路线上的斗争,既要反对修正主义,也要反对教条主义。
这段话,无疑出自毛的手笔,至少是经其修正过的。反对修正主义,无需赘述。反对教条主义,毛是深思熟虑的。早在延安整风前,党内有两个宗派:一个是教条主义宗派;一个是经验主义宗派。整风期间,周恩来作为“经验宗派的代表”、“教条统治的帮凶”,受到了严厉地批判斗争,“篡党”、“篡军”等用语都扣其头上,甚至被威胁开除出党。6
而今,当初教条主义的代表人物王明、张闻天等人,早已销声匿迹。现在的教条主义,根本无从谈起,更别说有什么代表人物。如此,教条主义的代表人物没有了,那么“帮凶”自然就水落石出了。也就是说,毛在盯紧刘少奇的同时,丝毫没有放松对周恩来的警觉和控制。既然“三风(单干风、黑暗风、翻案风)”,已然露出了修正主义的苗头,就不能再让其他政治势力掺入其中,以免姑息成患,尾大不掉,尤其周这样的实力派人物。对毛来说,周在广州对知识分子的那番讲话,便有投石问路或投桃报李之嫌。必须得将这样想要或正要蠢蠢欲动者,扼杀在摇篮里,拿捏在手心中。
“也要反对教条主义”,只此一句,以周心有灵犀、无以伦比的政治智慧和高超手腕,自然知道今后该怎样逢君之好、唯首是瞻。都说“衣是新衣好,人是故人亲”,人对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毛对周是“好三年歹三年,敲敲打打又三年”,既狠狠地用,更狠狠地控。
9月27日,在八届十中全会的闭幕会上,毛就民主集中制说了一番话:我们现在有六个大区,有六条心,中央有几十个工作部门,有几十条心,那怎么办?所以每年都得有一次到两次,不惜时间,展开辩论分析,把各种意见加以比较,求得一个统一的意志。所谓统一的意志,就是集体的意志。所以,民主是为了集中,过去第一书记说了算,要实行第一书记说了多数人同意才算,多数人不同意,即使你是正确的,你第一书记也得服从,要建立这样的民主集中制。7
如果据此认为毛是主张并实施民主的,则大可商榷。首先从字面“第一书记”来说,是对大区及中央各部门而言,并未上升到中央的核心领导层面、包括国务院、书记处、政治局等。其次,退一步而言,即便也含括了最高领导层,在刘少奇作为明确的第一线领导人主导工作的情况下,这番言论实际是对刘领导权威的一种干扰或者是一种掣肘。至于有认为这也是对毛自己的一种制约,这就未免对其失之了解,如林彪所言:毛最担心的就是开会表决时,不能获取大多数。所以毛一贯的、也是保证其稳获多数的做法就是,在没有把握获得多数时,先不表决、先开小会、先私下沟通,直至胜券在握。当然,后来一言九鼎,另当别论。
1962年9月29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刊发了毛泽东和夫人江青与印尼总统苏加诺夫妇的合影照,这是江青第一次以毛泽东夫人身份和毛一起在人民日报上对外亮相,尽管比王光美晚了五天(9月24日,人民日报刊登了刘少奇夫妇与苏加诺夫妇和合影照)。有人据此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政治讯号:江青从幕后走向台前。
其实在1951年批判电影《武训传》以及在1954年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时,江青已有所显露。而且毛泽东对知识分子乃至整个文化界一直心存疑虑甚至有所偏见,借着小说《刘志丹》事件,毛需要一位信得过的人,在这一领域为其站岗放哨。毛曾对曾志(陶铸的夫人)说过:江青政治上还是很敏锐的。之后江青凭着自己出色的政治敏锐度、文学艺术修养和能力,不断赢得毛的认可,也逐渐加大了其在毛心中的政治分量。
注释:
1 《毛泽东年谱》(5):中央文献出版社,第136页。
2 《毛泽东年谱》(5):中央文献出版社,第138页。
3 《毛泽东年谱》(5):中央文献出版社,第143页。
4、5 《毛泽东年谱》(5):中央文献出版社,第153页。
6 《晚年周恩来》:高文谦著,明镜出版社,第77页。
7 《毛泽东年谱》(5):中央文献出版社,第1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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