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历在目》40. 何处拾回青春

王先强

那一年，父母携我从南洋回归所谓可爱的故国乡土──海南岛，我十岁；这一年，离开那片苦难土地，前赴香港，我已是三十八岁了。我在故国乡土上度过了的整二十八年，正是我的少年、青年、壮年期，正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时期；那当中，有我的、人的一生中最美妙的青春年华！

这一段一段的、最寳贵的时期，我是怎样逐步逐步的度过来的？一言难尽！简单的说，我走的几乎的每一步，都是艰辛、屈辱和苦难，跨得心力交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本该在父母荫庇之下，欢天喜地的背着书包上学去，坐在课室中琅琅读书；而我十二岁时，就被人喝令不准上学，只得跟父母荷锄种田，挥汗如雨，历时三载，这就何等的凄怆呀！从那开始，鄙视、喝骂、欺凌、批斗、关打，几乎轮流的、无时无地的施加到我身上，跟随着我，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挣扎，实在说，我只能为吃饱肚子而挣扎，我只能为有一个比较安稳的地方睡觉而挣扎，如此而已，甚么理想、前途、事业之类，那都不是我可就的；得坦白的、如实的说，二十八年来，我几乎没有几年是把肚子吃得饱的，几乎没有几年是睡过安稳的地方的，我就是这样的特倒霉，特欠运！他们微启嘴巴，轻弹手指，就恩赐给我这样倒霉和欠运！

人常说，青春是美丽的，像繁花似的美丽，然而，我的青春却不是这样，一点都不美丽！没有前景，没有欢乐，没有幸福，我的青春只是焦虑、孤独、无助、绝望的综合体，凄然的埋葬于那刀光剑影、风雨纷飞之中，埋葬于带有血泪的、腐臭的泥土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去不返了。我有甚么青舂？我没有青春！

在我脑海中有的图像，只是枪毙、斗人、相残、自杀、死亡，一片腥风血雨，一地腐尸枯骨，全都是惨不忍睹的。许多人就是在那样的情景里苦苦的活着，忍辱偷生，过着凄凉的日子。我也是那样的过日子！

在艰难的跋涉中，我也有、也得益于许多位良师益友，他们教诲我知识，与我赤诚结交，在危难时出手相帮，彰显情义：我更获助于许多位仁人义士，他们几乎全是在一次次的扭转了我的命运，使我一次次的逃出生天，继续程途，走了下来。我感激我的这些恩人；如果没有他们，我或许只是一个傻子，甚至于早就完结，呜呼哀哉了。在这一方面，我又是有点幸运的；我甚至比他们之中的一些人还幸运，例如我的族兄王裕友，在助我之后就遭难了。

我在回首那悲惨日子的时候，可终生不忘这些良师益友和仁人义士，永远想念他们。当然，我是个小人物，他们也都是一些小人物，有好些还是作了古人了；他们都将会或已是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去，不留一点丁痕迹，除了亲人之外，没有谁会去追忆他们。不过，我总是有点不甘心，不愿即此作罢；我要趁我有生之年，用我的秃笔，记述下他们一、二事迹，一来表示我对他们的怀思，二来也盼后人能有机会翻出这些文字一看，知道那个社会里还曾经有那样的好人存在，且干了许多好事；从他们身上，可看到那个社会是残忍的，是沉沦的，但人性还存，人的良心并未完全泯灭，很值庆幸。千千万万个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汇集起来，隐隐约约呈现出的，不就是半壁江山的血泪史吗？天也在悲鸣，但天终究不绝人之路！

我也写下了几个恶人；他们恶得交关，是一群衣冠禽兽。恶人终会得到恶报，不会有好结局。看穿恶人的面目底细，即使身处其被摧残的绝境，便也不会失望，坚持下来，就有明天！至于恶人背后的恶势力，不会长在，料全民觉醒之日，便是被铲除之时。

在即将赴香港之刻，我感慨万千；我想拾回我的一些青春，存在记忆中，留作纪念，但何处可拾？回首只是一片凄怆，我只能带着无限惆怅和遗憾，空茫离去。

我终于抵达香港，获得了某种的自由；但我不会忘记过去，我会鞭挞丑恶。

至于香港，却又有另样的一些故事，而并非天堂般的美好，不是万事大吉。有机会时，我或再写一写这些故事。

倘若能够回到当初，再一次来决定要走的路的话，那我绝对相信我的父亲不会选择回归故国乡土了，更不会让我归去；我的父亲将会带领我们一起，在南洋归顺做土著人。我们不会傻乎乎的讲甚么乡情、乡愁了，而是离去远远的，越远越好；虽说是人离乡贱，可我们甘愿去做贱人！在异邦做贱人总好过在故国做罪人！

有几个华侨是回归故国乡土的？我父亲在这上面犯了一大错，错得太远了！他的这一错，不仅害了他自己，害了一家人，也把我送进火海之中了！

但可幸，我终走出来了；也算留个教训，警惕后人。

顺带一说：以上一些篇幅里提到的「外地」、「文明城市」等，所指都是香港。

我的《历历在目》，到此结束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