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兩個大國強國看精神醫生》
程绍蟾
2019年12月12日深夜,確切地說是13日的凌晨,我在失去自由的第十一天出獄,到了徐家匯天主教堂旁邊我妹妹家裡,我妹夫在等我,見我就說:“歡迎囚徒出獄”!他還捂著鼻子,故意做挖苦坐過牢的人身上有異味狀,我洗澡了之後,他就為我開了一瓶香檳。
天亮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去宛平路600號去看精神科醫生,在上海,老百姓都叫宛平路600號是“神經病醫院”,其實,“神經病”和“精神病”是完全不同的。老百姓委婉的稱作“神經病”或者更加委婉的說“600號”,實際上就是“精神病”的意思。在中國,“精神病”人是受到歧視的,所以,我朋友更加擔心,“人家恨不得把你說成神經病,你倒好,自己跑到神經病醫院去了,這樣,人家不是有根據了嗎。”
我想的還真和大多數人不一樣,還可能更加客觀和理性,我不認為一個人精神出了問題就低人一等。因為身體的體驗是自我的,有些症狀只有自己明白,比如,耳朵裡有迴旋不斷的響聲,有時候還聽不見其他的聲音,甚至自己講話的聲音也聽不見,眼睛也非常花,看不清很近的東西,甚至周圍某一空間的東西,什麼東西都在抖動,還小有复視狀態,不敢過馬路,不敢爬樓梯。我入獄之前,沒有這些症狀,所以,我要請精神科醫生去診斷一下。
這是我第一次看精神科醫生,等待的時間非常長,從上午一直到下午,大概我是最後第二個病人,這位四十幾歲的男醫生坐在一張大桌子的另一邊,看見我劈頭就問“怎麼啦,要吃什麼藥?”我頓時就失去了信心,本來我也沒有願望“講故事”,就是希望專業醫生給我一些指導,結果一分鐘不到,我就離開了“神經病醫院”。
我又開始找其他精神科醫生,有兩個醫院可以選擇,一個是“第六人民醫院”,還有一個是淮海路上的“徐匯區中心醫院”,“徐中心”的交通對我比較方便,六院是三甲級別,可能人比較多。我就去了“徐中心”。醫生是個女的,穿著很時髦,戴着黑色的大框眼鏡,問診了我的症狀,(我也沒有講故事)她診斷我有“恐懼症”,開了一些藥物,先從改善睡眠開始。我回家檢查了藥物的各種資料,心裡有一點擔憂的,但是,我還是遵照醫囑服藥,藥吃完了,睡眠並沒有改善,眼睛的症狀好了一點,耳朵裡的聲音還跟著我,我繼續就醫,同樣在“徐中心”還有一個精神科的專家門診,看這位醫生的經歷,在“宛平路600號神經病醫院”當過門診醫生,我就掛了他的號,他說上海話,看了前一位女醫生的記錄,說:“你有恐懼症啊,睡眠改善了沒有?”我回答了他,他說“我給你換個藥吧,你吃了晚飯就可以用,這是可以咀嚼的藥片,對你很合適,副作用也小。”說完後就對我說“我看你是上海人,我也請你幫我一個忙。”我問:“你要我幫你什麼忙?”他說:“我今天自己的醫保卡沒有帶來,我在你的藥方上開兩隻‘開塞露’你拿出來給我,不要擔心,藥很便宜,我給你錢好了。”聽了這個,我當時就有嘔吐的感覺。我把六塊錢的“開塞露”給他後,就決心不再看精神科醫生了。
後來,經過上海龍華中醫醫院醫生的門診,我自己認真煎藥吃藥,每個星期都有進步,慢慢的身體有了些恢復,眼睛和耳朵的症狀都有改善。胃口也開始有了一點。
以上就是我在上海看精神科醫生的經過。
雖然我的身體遠遠沒有恢復,我對這位中醫非常滿意,都是平常的藥材,可是配方非常好,治療的費用也非常低。但是,這時候武漢封城的恐怖消息傳來,我決定馬上離開大陸,我擠上達美最後一班飛機,往回到明尼阿波利斯,我又開始繼續尋找精神醫生,我非常渴望有醫生可以幫助我,盡快擺脫精神上受到的傷害。我見了史都華醫生幾次,把上海醫生開的藥給她看,她說,這些藥都比較重,都是治療恐懼症的,但是她並沒有給我明確的醫療診斷。
我想,我就一直這樣“恐懼”下去嗎?恐懼症就是這樣的症狀嗎?可是,我在上海多次面對強大的暴力時,我都沒有恐懼過,就是警察把我“帶走”,我也毫無恐懼,想到也只是“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
說實在的,這位心理醫生對我沒有一點幫助,雖然,我講了我的一些“故事”給她聽,她沒有得到要領,可能是我的英語表達能力太差的緣故,想想不能怪她,人家美國人生長在正常的社會環境當中,怎麼會懂中國的事情?這個看病的過程已經一年多過去了,我對自己的的精神狀況和行為規範一直不滿意,我的耳朵裡面仍舊有時有迴響,睡眠也沒有很大的改善,最重要的是,我越來越清晰的意識到,我失去了很多原來能輕而易舉做到的事的能力,比如閱讀和寫作,這兩件生命過程養成的習慣,如今,連兩分鐘都不能堅持。想起來,如果我的餘生是這樣的,我的生活質量會下降太多了,不時覺得有些悲觀,但是我自己有什麼別的辦法呢?由於史都華醫生沒有藥物的處方資格,她也沒有可信任的建議,最後還是我的家庭醫生拉爾森給我一些改善睡眠的藥物。並推薦我去“睡眠中心”的專科醫生戈登和她的助手那裡去治療。
我想,如果是睡眠問題,我也可以自己慢慢調整自己,我對自己的身體狀態很明白,而且,我又相信中醫經絡穴位牛鬼蛇神之類的玄學,我可以用非藥物的方法來幫助自己康復,審視自己的病情,認為我的人際關係的行為規範沒有原則問題,對社會上事情的認知也正常。我就找了一個完全體力活去工作半天,這個工作有時候要搬動三四十磅的物品,這樣做,是為了自己的身體在物理上能繼續保持正常。我還找到了一位針灸醫生,叫羅伯特,他是學東方哲學出身,曾經在中國天津的中醫學院實習過,我對針灸特別鍾情,多年來,在上海也有專門固定的醫生,定時去打“補針”,增強體質。我對這個羅伯特很滿意,覺得他和中國針灸醫生的思路不太一樣,另有一功。有時候他使用的穴位,短時間裡有立竿見影的效果。(關於羅伯特的針灸,我有時間另外專門談)。
還是回到我的精神疾病,因為,到了美國,我就不擔心“被精神病”了。精神上出現障礙,就像感冒一樣平常,我可以大大方方的去求醫。除了針灸等治療,我還自己調劑飲食,通過飲食,針灸和體力勞動等自我治療,一年來,我的身體狀況有了一定的進步。但是,我原來的那兩項和我生活質量有重要關係的行為規範(閱讀和寫作)的丟失,還是沒有恢復。我知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道理,但始終用積極的態度對待日常生活。
直到回到美國的第二年,也就是今年,在初夏的時候,拉爾森醫生對我的身體進行了一次非常全面的檢查,她的新助手安醫生是一位菲律賓裔的實習生,也有四十多歲了,在這兩位醫生面前,我從來沒有講過我的故事,在身體檢查時,安醫生告訴我,你的右耳裡面有一個很大的耳酊嚀,需要取出來。因為這個東西可能會引起你的頭痛(怪不得),隨時可能引起感染。我們約了另外的時間,護士穿了手術服裝,用特別的器具,還有一些液體注入我的右耳中,少一會,只聽到悶悶的砰一聲,就打開葡萄酒瓶那樣的聲音,耳朵裡掉下一個硬的棕色的東西,差不多有一厘米這樣長,我看到嚇了一跳,問醫生,我為什麼耳朵裡會生出這樣大的臟東西?我平時很注意自己身體的清潔衛生啊!醫生也不能解釋。這對我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經驗,我就要求,這個耳酊嚀給我留著,醫生同意了,找了一個專業的存儲小瓶把它放進去給了我。
拉爾森醫生和安醫生給我的體檢後,認為我的病情還需要有專科醫生繼續下去,他們給我約會了神經科醫生莫多斯,睡眠科醫生戈登,和精神科醫生懷特。前兩位我都認識,神經科醫生很早就診斷我的神經系統沒有問題,戈登醫生再會給我做方案治療。懷特醫生是新醫生。我查了她的資料,她是精神科醫生,比較年輕,四十多歲吧。我按約去了她在聖安東尼的門診,第一次談話,她問了我教育背景,工作經歷,目前的身體狀況,藥物和物理治療的匯報,問我希望她能幫助我解決什麼問題等等,我對她說,我現在要解決注意力不能集中的問題,和精力不濟的問題,比如說,我有時候想記下一個我經歷過的或想過的事,但是,拿起筆,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沒有講故事給懷特醫生聽,因為我已經堅定的認識到,要是告訴美國人我在上海遇到的這些爛事,沒有一個人會相信,更加不要說理解了。幾年來,我也沒有給任何說中文的人講過故事,我一直認為這有關我的個人尊嚴,不要被別人誤解成我是一個祥林嫂。
和懷特醫生的第一次談話大概就是這些內容,在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裡,我沒有說故事,後來我體會到,和精神科醫生對話,可真不需要單純的“訴苦”。你的表達,一定要使醫生明確知道你,到底要他幫助你什麼,有時候還必須非常具體。最後我覺得她理解了我,她明白了我------想“深挖”自己。
就在初診的當天,懷特醫生就診斷了我是得了“PTSD”:“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維基百科的中文叫“創傷後壓力症侯群”,百度上翻譯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屬於精神疾病。我回到家裡,給犬子說了這個診斷,因為他長期為醫院業餘做中文和日語翻譯,有時為精神病科醫生做翻譯。他說,“啊呀,你怎麼會得這個病啊,這個病是受到驚嚇引起的,比如說,到伊拉克打仗的軍人很多這個病”。我對犬子也沒有說過我在家鄉遭遇的經過,因為,我不需要他的安慰,他未成年就在美國生活,怎麼可能明白大陸國的事情?我到上班的公司,也和人事處說了。我以為他們會停我的工,人事經理說,“沒關係,可以治好的”。我還告訴了幾位女友,她們說,“不可能,你怎麼會生這個病?這個病是受到嚴重的打擊(精神上,肉體上)才可能得的。”我更加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病的名稱,我就開始學習,這個病形成的原因和預後。
懷特醫生給我設計了為期兩個月的治療方案,她給我設計了“寫出來”的計劃,我每個星期去一次,先和她交談十分鐘的樣子,她每次在寫之前和評價你上一次寫的內容評估後,指導你的“寫出來”的思路,也就是說,給你主題,就寫“一個”事件,或者幾種情緒。每次治療形式是固定的,重複詢問過去一周全部的標準“安全問題”,對我上一次寫下的內容和表達方式做回應,告訴我她對本次“寫出來”治療的目標,然後她離開,給你半個小時的寫作時間。再回來,再和我一起做標準化量化統計指標檢查,共同完成問題。
這樣算起來,我也累計寫了整整四個小時的文章了。雖然,我的英文寫作有太多語法詞彙上的問題,在她的指導下,這個問題已經不需要我擔心了,她說,我寫的文章她完全懂。到了第七次治療,我在寫作過程中,突然大悟出來了,拉爾森醫生和安醫生從我的右耳道裡取出的巨大耳酊嚀,原來是我自己塞進去的啊!為什麼呢?因為在關押期間,虹口區四川北路街道政府幹部,叫看守在我耳朵邊用藍牙麥克風二十四小時放“紅歌”,我提出抗議,要求他們關掉麥克風,我的耳朵被聲音騷擾的很痛,他們不肯,說是“老闆叫我們做的,我們聽老闆的”,後來,我請他們把音量調的輕點,他們也拒絕了,他們說,“如果我們這樣做,老闆會懲罰我們的。”因為,我完全失去了自由,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就把看守送來的飯,------米粒塞進了自己的耳朵裡,來減輕巨大分貝對我的干擾,這個耳酊嚀已經在我的耳道裡有兩年的時間了。犬子和朋友都不相信我得了PTSD,現在他們應該相信了,我經歷的事件,從性質上來說,和戰爭創傷是一樣性質的,幸運的是,不是每個人有機會得這個病,我算是有一點點控訴反動政府的“資本”了。
我對這個治療的結果,也覺得真有點不可思議,懷特醫生沒有聽我講故事,也沒有安慰過我,但是,通過這個治療,我在第七次有點豁然開朗,現在真的有些釋懷了,要不然,我怎麼能描述下這個過程呢?
我相信,懷特醫生對我這個病人也很滿意,她又為我加了兩個星期的其他實踐方法治療。因為她在明年要去參加美國國家一個綜合科學的研究工作,會離開醫院工作,她已經為我找到了繼續鞏固對我治療的精神醫生,他叫布隆伯格,和紐約一個經常出鏡的有名氣的傢伙一樣的姓氏。
我寫出這個求醫的過程,是感謝懷特醫生,更是要告訴大家,精神疾病並不可怕,人人都可能得,不要怕“丟人”,找到正確的醫生來幫助,非常重要,配合醫生治療也很重要,建立醫生和病家的互相信任,是不容易的事情,說的玄一些,還要靠一點點運氣。專業訓練過的精神科醫生,很快會給你總結出病的要害。如果他能治療你,會有個性的方案。
所以,現在我懂了,要是再去看弗洛伊德的與病人談話的案例,為什麼都是一些漫不經心的小事情描述,婆婆媽媽的表達,根本沒有“概念”“定義”這種大詞,更加沒有指點江山的宏大敘事的原因,這就是專業和不專業的區別。希望我的文章能給大家啟發和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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