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王丹母亲——王凌云阿姨
储海蓝
12月27日上午金岩来电话说:“王丹的母親正在彌留之際,根据医生意见已经放弃治疗,家属在等最后的时刻”。这让我和念春不敢相信。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向上帝祈祷,祈求上帝显示神迹王阿姨能从弥留之际康复。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12点一刻左右我看见王丹发的信息:我妈走了。
我和王丹妈妈是亦师亦友的患难之交。
1995年5月,王丹和国内的一些民运人士共同发起了“呼吁“汲取六四血的教训”准备纪念六四和追责大屠杀的活动。当时的公安部门采取了分化瓦解的方法,极力阻止他们的纪念活动。记得警察到我们家劝刘念春带着家属去海南旅游,有官方出钱。刘念春推掉。警察也和我谈话说:“多好的机会啊,趁着春暖花开的季节,又不用自己花钱,酒店是三星级以上,我们(警察)也可以趁机出去旅游一下”。还追了一句:“如果不愿去海南,也可以选其他地方”。并让我劝刘。我问刘:为什么不愿去旅游,他贴近我耳边小声说:因为和王丹约好有事。两天后他和王丹同时被拘押。
记得他们被拘留的那天下午,一个朋友电信要我去他家一趟,说有急事找我。我和念春说了朋友来电一事,便匆匆骑自行车离开了,(没想到这一离别使我们夫妻一年多不能相见)。朋友住在海淀区万泉河附近,我到他家后,他㩙给我一包东西说:六四快到了,他不想把这包东西放在家里。我想打开看,他告诉我回家再看,并催我快走。我回到家刘念春已被警察带走了。我把这包东西连着口袋挂在衣架上。心神不定地问婆婆带走刘的人是什么样子,以前有没有见过……。我立刻去万寿寺派出所询问刘念春的情况。
我在派出所里呆了一个多小时打听刘什么时候能回家。大约八点左右,有一位警察使劲催我回家,回家的路上我打开PP机看到了好几次的呼叫信息,电话号码是王丹的。那时我还不知道王丹也被抓了。我很快地骑车到魏公村商场附近的电话亭给王丹家打电话,可是,他家的电话已被警方切断了。我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楼下和附近全都是警察,有几位是我熟悉的警察,他们分别是海定区分局和万寿寺派出所的。我急匆匆地跑上了楼,大门敞开着,屋里有七八个警察,有穿便衣的也有穿制服的。三百度的大灯刺眼地照得满屋通亮,地上全都是书和衣服等物品,有两位警察正在撬着我们的一个黑色带密码锁的旅行箱。带头抄家的是一处的薛伟。(其中有一个是民族学院居委会的主任,此人十分粗爆无理,是一个走狗型的打手。他曾多次带着民院的一些人来我家骚扰我们。)
我女儿那时六岁,躺在沙发上睡觉,婆婆坐在她旁边。
看到此境,我非常气愤。一度失去控制对着抄家的警察大喊大叫并试图阻止他们。奇怪的是,有一位警察居然对我说:不要大声吵醒你女儿。另一位警察为了隔音效果好,把我们的窗帘全都放下来。
就这样,他们抄走了两麻袋的东西。我一夜未眠。几天后我惊讶地发现额头上长出一绺白发。婆婆说:伍子胥过江,一夜白头的故事。
大约是抄家后的一个星期王丹家的电话终于通了。他妈妈告诉我发生的一切事情。我也告诉她我们家发生的一切事情。
她没有想到念春也在同时被拘押,家也是同时被抄的。
刘被拘押之初我惊慌失措,没有任何主意,也不知道怎样去信访,只是傻傻地等着警方来通知我。因为王丹和念春是同时被捕又是同案,在他们被关一个月后,我的婆婆让我去问问王丹妈妈有没有王丹的消息。
第一次去拜访王丹妈妈,我称呼她阿姨,她谦和地说:“念春和我算是同一辈的,你叫我阿姨,我占便宜了”。阿姨的话让我感觉温暖亲切。她学识渊博而且非常勇敢,六四后被关押三个月。
她跟我说了王丹的绝食情况和她向公安部门写信要求给王丹送书等物品。也告诉我怎样去信访处上访;并问我念春的情况。我说什么消息都没有。她告诉我去信访,找公安一处管他案子的人。她告诉我和警察打交道时要不卑不亢,据理力争。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她家的常客。每次拜访对我来说都是一次学习的好机会。
按照阿姨的指教,我每个月都会到位于东交民巷的北京市公安局信访处追问刘念春的情况,是否需要什么物品等。
信访处本部是不管刘的案子,我每次到那里后先要和接待人员说:我要找一处,接待员就去打电话,通过电话后,他或她会告诉我一小时或45分钟后一处的人就到。我会坐在接待室进出口的走廊里等。
接待室进门口的旁边靠东墙有一个门,门里隔开三个小房间,每间房有四平方米左右,房间很黑,每个房间里的天花板上都吊着一盏15度左右的灯。他们每次都在靠后面的那间和我说话。说话的时间也就半个小时左右。每次的问题都是一样:他在里面身体好不好?需要什么衣服和书吗?什么时候有结果….?每次的回答也是一样:等着吧,会有结果的。
阿姨去信访处很方便。从她上班的地方走十几分钟路程就可以到。有时我们还会在那里碰到,有时是前后脚地去信访。
一年后,1996年五月下旬的一天,我从一个朋友那里获知刘念春被送劳动教养的消息,而且人已被送到齐齐哈尔的双河劳教所了,官方不遵守法律法规的行为。令我十分愤慨,为什么没有依法正式通知家属!
面对这一切我既愤怒又委屈又不知如何应对。王阿姨知道后不停地鼓励和安慰我,她总是要我往好的地方去想,她说:和一年前相比我们已经知道他现在那里了。首先我们要争取探视的权利,了解他在监狱的身体和生活状态;其次我们要争取他能早日无罪获释。她一边安慰我一边又向会见她的公安人员为刘念春的不公正待遇提出抗议。她说:为刘向公安人员提抗议也是担心王丹也被秘密非法对待!身为政治犯的家属,我们的命运是相通在一共同体上。
在我不停地为刘念春呼吁的时候,王老师一直在支持和帮助我,我写公开信时,她非常仔细地字斟字酌地帮我修改和讲解上下文的联系。她的教诲和帮助让我终身受益,也让我在后来帮助女儿学习过程中受到启迪。
出于激愤在为刘呼吁时,我采取过的一些示威的方式。她总是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和行为,这是政府逼出来的。
她同时又常常要我注意保重身体,注意饮食,如果我们的身体不好就不能帮助在狱中的亲人;她提醒我出出进进注意安全。有一次我离开她家是晚上10:30左右,又去了另外一个家属家,夜里11点多了她打电话到我家,问我是否安全回家.我回到家已是深夜12:00了。婆婆告诉我王丹妈妈打了两次电话问你是否到家。第二天我回电时,她说:因为北京那时正在闹流窜作案的榔头棒团伙,所以她担心我是否安全回家。
几个月后,十月是北京的金秋,王丹也被起诉和判刑并被送到千里外的锦州监狱服刑。我去看她本想安慰她,没想到,发现她比我还坚强。她说:判了要比没完没了的秘密关押好些,我可以每个月去看他一次了,相信我们一定会熬过来的,相信我们一定会看到中共独裁暴政垮台的那一天…..。她的一番话给我带来巨大的勇气和鼓舞。
身为母亲,我感到她的母爱是那么伟大。她面对自己儿子被判重刑的强烈痛苦和巨大压力下如此勇敢和坚强。
从那时起,我们常常见面相互诉说王丹和念春的狱中状况外。
记得有几次我在去齐齐哈尔的火车里看到往来于锦州和北京的列车时会情不自禁地紧紧地贴近车窗往外看,心里想着阿姨是否就是坐这一辆火车去看王丹的;当我们见面时,她也会兴奋的跟我说,她坐在去锦州的火车上,看到了去齐齐哈尔的列车从旁呼啸而过时,立刻想起了海蓝是不是坐这辆车去看念春的。
政治上的共同遭遇把我们紧密联系在一起。认识阿姨是我的运气。
在我上小学和中学时赶上文革,未能正规学到知识。在北京报考美术专科学院失败后一直很自卑。有一次我画了一张风景写生拿给阿姨看,并告诉她我很喜欢画画,因为没有机会接受正规学习。就只能当做业余爱好了。阿姨鼓励我说:齐白石先生也没有上过美术学院,他是自学成才的,你也可以自学。得到阿姨的身传言教的辅导我为刘写的呼吁信从格式到语言都变得很正规了。后来阿姨也帮助其他家属,如刘京生的妻子和李海母亲等等。
这几年我因个人身体原因没能和她联系,但心里总希望有一天我会去看望她并和她聊聊我在美国的生活经历,她突然地走了,让我留下了终身的遗憾。
阿姨曾经一直对我说:政府在跟踪记录我们,我们也要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都写出来留给历史。在她的鼓励下,我曾写过一段时间的日记。
如果人死后灵魂会永存,我相信总有一日上帝还会安排我们相遇的。阿姨安息吧!
储海蓝
2022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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