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之死：羅宇與林立果

金 鐘

羅宇先生10月22日在美國因病逝世。現在來到美國總統大選前夕，夾雜在美中兩大政治制度的觀察中，難免感慨萬千。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為了中國的民主化。一個美國人不太明白的話題是「太子黨」或稱「紅二代」在當代中國政治舞台的位置。我們目睹美國人是多麼珍重他們手中的一張票。這張票如此神奇、如此萬能，似乎他們擁有的一切，都繫於此。這是中國人從來不曾理解的。他們幾千年來都相信「皇天后土」，從「家天下」到「黨天下」。毛澤東登基為王，想搞家天下未遂，但打造了黨天下。一代一代的黨太子，鐵打江山。血脈繁衍，富貴盡享。億萬百姓或有幸為奴才走卒、或不幸為牛馬炮灰。

因此，人民的希望往往寄託在特權階層異化出來的開明勇毅之士身上，清末之康梁變法，可謂開風氣而形成傳統。但在中共的嚴密高壓統治下，大批士人被黨化愚化，迭代紅朝子孫被權與利捆綁。敢於反叛者寥若晨星，這是我們看到的事實。本文回顧的羅宇和他的朋友林立果，就是中共七十年治下兩位不同凡響的叛逆者。風雲際會，對他們懷有一份難忘的敬意。

【毛共司令部一場黨軍權力生死搏鬥

五年前的深秋時節曾約羅宇來紐約寒舍相會，商談有關他的回憶錄《告別總參謀部》出版的一些問題。那天他的印象，精神很好，容顏有幾分滄桑之感。後來，他開始在媒體亮相，接受採訪，並在香港報章上，以給習近平「小老弟」寫信的名義，發表二十多篇文章，呼籲中共當局進行政治改革。聽記者說，他對中共政治感到很失望，而中止寫作。他的書，因為穿插和香港影星狄娜的婚姻，我們在包裝上比較軟性，期待對市場有利，得到他的諒解。因為他寫這本書是懷有鮮明的使命感，並不想渲染生活情節。

羅宇的故事涉及中共軍中忍辱與共兩父子，背景是「毛澤東、林彪、羅瑞卿黨軍最高權力的大搏鬥」。羅宇告別人世，意味著這場血腥奇案的終結。羅宇形容毛是「湖南山溝裡一介書生，帶著幾千大刀長矛的農民，落草為寇，二十年千軍萬馬打進北京，坐上金鑾殿」。然而，狂風暴雨折騰七十年，無數血淚悲劇灑遍大地。這幕毛林羅搏殺發生在「革命司令部」，充滿反叛、復仇、陰謀、自殺情節，有如一齣東方的「哈姆雷特」。毛搞出一場大饑荒後，為防鞭屍，欲殺接班人劉少奇和開國元帥彭德懷，挑選戰神林彪為繼承人，預謀發動文革，斬草除根。林彪同周恩來大肆造神捧毛。林決拿總參謀長羅瑞卿祭刀，羅以死相爭，全家打入冤獄。林與四人幫不諧，看透毛嗜殺之險惡兇殘。倉皇日「九一三」，攜妻葉群與子林立果架機投蘇，中途墜毀人亡。毛之霸業可恥破產，萬歲之身亦於眾叛親離中，苟延殘喘而死。魔婦江青遂遭公審，判刑死緩，死於自縊。

【林羅兩位紅太子殊途同歸反毛反共

毛林羅同歸於盡的這齣混世魔王落幕記中，兩位紅太子林立果與羅宇，頗富傳奇性，引人高度關注。緣起1984年，我在香港全文首次發表林立果「小艦隊」留下的《五七一工程紀要》，今年復撰「九一三安魂曲」一文，衷心評價林彪父子叛逃的歷史意義。那是敲響文革和毛死亡的喪鐘，功不可沒。和羅宇交集，則是五年前，我們出版他的回憶錄《告別總參謀部》，一時洛陽紙貴。

林立果羅宇乃是林彪羅瑞卿生死鬥之後代，可是二人曾是結成「很深友誼」的朋友。文革前林羅都是毛的心腹大將，兩家來往密切，每有中南海放映不准家屬看的「內部參考片」時，羅宇總是要通知林立果，兩人設法鑽進放映場去偷看。羅宇意味深長地說──「我們二人在一起，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特權子弟，多聞而言行不羈，可以想見。文革亂起，粉碎了兩個年輕人的夢想。

1966年，羅宇是清華大學自控系高班生，22歲，林立果在北京大學物理系，比羅小一歲。文革開始，羅宇已是「黑五類」，嗣再入獄。立果則隨父高蹈，入空軍，遂為作戰部副部長，司令吳法憲視他為空軍接班人。直到九一三事件後，羅宇出獄，林立果已葬身溫都爾汗。事後，人們才知道這位林家「老虎」（小名）已是林彪政變集團的核心人物，遺文「五七一工程」義正詞嚴，無異於一篇號召天下的討毛檄文。他「刺秦」之心切，誓死不讓荊軻，竟有買原子彈炸毀中南海之議！（此聞已有證實）羅宇則掙扎在文革後期，直到八九天安門事件離國不歸，和香港影星狄娜相戀。才坐下來寫他的回憶錄，以訴滿腔幽憤。

【爆紅朝秘聞，痛斥封建法西斯軍事專政

羅宇在延安窯洞出生，小名「猛子」。隨父親「楊羅耿兵團」到北京，上名校。父子情篤。他回憶其父被整自殺到西德猝死的全過程，然後分章描述毛、鄧、周和他接觸過的十位中共元帥，不乏「爆料」大內禁聞。如毛周結怨於蘇區，周欲棄毛不帶走長征，有借刀殺人之嫌，毛忌恨一生，不准周死在他前面。周亦順之。主治醫師李冰向羅母透露，周一再要求做割癌手術，醫生都反對，那不是求生，而是「求死」。另外，鄧穎超見周無後，要為周覓妾，不了了之（楊尚昆長期養妾，夫人置之不理）。御醫李志綏說毛淫亂，江青則不逾本份。但羅瑞卿知道，江青至少一次勾引衛士通姦，汪東興告於羅，羅將該衛兵發落新疆。政治秘聞，如1963年周和蔣經國在太平島密晤，達成共識井水不犯河水（開放雜誌曾報導），羅瑞卿獨悉其事。另，陳毅夫婦之死，乃是對文革深惡痛絕，實屬毛害死的第四個元帥。

更重要的是，羅宇對黨國大事的痛貶，和亡友林立果一脈相承。林說毛是「當代秦始皇」「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將國家機器變為絞肉機。羅指文革是「封建法西斯軍事專政」，毛靠「一班爛仔起哄、江青鬼哭狼嚎」，將軍隊變為私家衛隊，紅衛兵瘋狂甚於納粹黨衛軍。羅宇在大學時代就懷疑毛拼命叫「階級鬥爭」是對馬克思的偷梁換柱。經過文革煉獄，有了一系列歷史反省，「那麼多人投奔延安，結果打出一個獨裁政權……二戰後，德意日都成了民主國家，毛思想還在八國聯軍時代！」「毛成天讀古書，根本不知道美國從來不是帝國主義，從來沒有發動殖民戰爭。」對於國共內戰，羅宇說，1949年的渡江，美國憑海空優勢，要擋是擋得住的。沒有擋，留下司徒雷登，為了和中共打交道。毛和美絕交，出兵韓戰越戰，愚不可及。一邊倒，只是為了喜歡斯大林的獨裁制度。特別迷信他農村包圍城市的成功，餓死三千萬，就是為了援外世界革命。羅宇說，困難時期，「他家生活是最好的，也吃不大飽」……

【武裝起義失敗，不掩其應有的歷史地位

羅宇的書是一本浴火重生錄。記錄一個革命之子和他家族在毛時代的遭遇、倖存而覺醒、深思，文筆樸實，描寫自然。雖然是高層故事，過來人都會感到真實，產生共鳴。從毛鄧周到十元帥，褒貶皆出自親歷見聞，部分來自父親羅瑞卿晚年的家傳（羅父有如軍機大臣深知紅朝內幕），無疑具有研究中共高層運作尤其是軍方將帥系統的獨特閱讀價值。眾所周知，中共資訊保密之嚴格天下第一（九一三現場派孫一先拍照四百餘張，至今不解密）。所謂紅二代人人都有一籮筐隱秘珍聞，出於種種原因，他們不習慣與眾分享。羅宇說，中共這架機器太可怕，應該徹底砸爛它，我無能為力，為免被它吞噬，只有逃跑。他終於落腳西方，自由地完成了他的回憶錄，成為中共第一代後人的第一個著書離經叛道者。

相比之下，林立果的反叛立於另一個高度。他和周宇馳等戰友擬定的《五七一工程紀要》，是一個發動武裝起義的英勇綱領。從九大方面分析形勢、條件、組織、力量、實施要點和內外政策等。是一個有組織、有武力和幹部的完整規劃，其政治上的成熟、明確、堅定，是中共迄今七十年統治下遭到的最嚴重的一次挑戰。細閱之，可謂無一字不符合民意。所以失敗，正如紀要中指出的困難：準備尚不足，毛的個人迷信很深──不禁令人想到1944年刺殺希特勒的「史道芬堡事件」。也是納粹統治下的一次高層反叛行動。他們策劃慎密，只因一個偶發原因而失敗。五七一工程在時機上的混亂，足顯缺乏有力的行動中心，這與林彪父子的弱點有直接關係。最後難免不敗於有謀無力的格局。但「五七一工程～九一三事件」在歷史上的地位，特別是表現在林立果一代身上的「不成功便成仁」精神，是可以和譚嗣同、史道芬堡等義舉等價齊觀的。他們的失敗毋寧是為推翻世界最後一個最兇惡的極權主義政權，作出的壯烈犧牲。林立果不愧為中國紅二代投入民主潮流的典範人物。當自由民主來到中國後，林立果和林昭、遇羅克等青年銅像一定會矗立在人民敬仰的地方，像德國人做的那樣（我曾在柏林陸軍廣場瞻仰史道芬堡塑像，好萊塢亦拍攝湯克魯斯主演的電影《行動目標希特勒》，紀念史道芬堡）。

風蕭蕭兮易水寒。有感於英雄時代的遠去，緬懷先驅者。

（2020年2月1日，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