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岛囚徒依然美丽
——拜访施明德
陈维健
(施明德在讲述他的故事)
一个男人如果以“美丽”二字称之,自有性别上的倒错之嫌,但如果将美丽称颂一个男人的心灵,那就是一个最好的加冕。施明德这个“美丽岛事件”的良心犯,日后,又驰骋于台湾民主疆场的侠义式人物,在晚年仍然以一颗赤子般的心关注着台湾的民主,以美丽之美誉仍是最好不过的赞颂。
五月的台湾,落满了一地的桐花,这素有五月雪之称的桐花,把宝岛点染得更加美丽。五月的台湾也是“太阳花”盛开的时候,“太阳花”是台湾的政治民主之花,它是台湾青年关心台湾前途走上街头,呼吁抗争被命名的花朵。她没有“蓝”,没有“绿”无党无派的台湾新一代。这是一个桐花与太阳花交相辉映的季节。
施明德的办公室,在新北市汐止区绿野山坡的一幢居民楼,出租车几经回旋停下来时,施明德办公室的秘书已在门口等候了。进入了门是一个厅,沿墙的是办公桌,中间放着一张会议桌,堆满 了书与文件,显得十分局促凌乱,进过办公室后面是会客厅,放着沙发茶几与几张各不相同的椅凳。沙发是皮的,开裂的皮面显出了它的年代。沙发的背墙整一面是一张放大的灯光照,与前面的办公室刚好区隔,因此这张巨大的灯光照成了整个屋子的中心。这张照片记录的是“美丽岛”七君子被释放出狱的一个镜头,分别是林弘宣、吕秀莲、施明德、姚嘉文、陈菊、黄信介、张俊宏,中间将双手插在口袋的是施明德,后面是戴着白色头盔的宪兵。这是美丽岛事件经典性的照片,记录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开始。
施明德进来了,一头长发,唇角与下巴上留着胡须,发与须都有些花白却十分茂盛,虽然没有风,却有飞扬的感觉。深蓝色的衬衣,深蓝色的牛仔裤,西装茄克是深蓝色的金丝绒,显得另类,这样的着装完全是一副明星的派头。
主人进来没有坐下,谈话就开始了,谈话的内容是从这张美丽岛囚徒灯光照开始的。施明德说这张照片摄于1990年出狱的那一年,他指着照片上的自己:你们看到我的两手插在裤袋里,狱吏说我这样的姿式是对政府的傲慢,非要我拿出来不可。我不肯拿出来,他们就来抓我的手,要把我从裤兜里挖出来,警察虽然用了很大的劲,但是仍然没有成功,当然不是说我的手劲有多大,而是在我们前面有一大排记者拿着相机,镜头对准着我们,所以警察拉我的手不敢太过公开,只是暗暗的使力罢了。他们拉我的手没有成功,但拉着我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其实这张照片的背后,我是被他们押着的。从警察拉我的手这样一桩小事,我看到时代真的不同了,国民党政府的威权已经削弱,他们不敢公开对我们动粗了,但心又不甘,那样一种矛盾的心态。他在叙述着照片背后的故事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在重温着他人生重要一刻。
(施明德手插在裤袋里讲着照片背后的故事)
在他讲解着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时,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为我们揣上了许多水果,其中有台湾最负盛名的“莲雾”,那浅浅的紫色,淡淡的香甜,满盈盈的汁水,一口下去满嘴生冿。主人客人都坐了下来,客人围着主人享受着主人的盛情。大家多吃一点,都是台湾的特产,施明德说。
客人香香甜甜地吃着,主人接着照片上的故事讲下去。那时虽然威权还没有结束,但我已感到走到了一个人生的终点,我的牢狱生涯将永远地结束了,特别是李登辉夫妻来看望我时,我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我将有一种新的生活。
施明德把话题停顿下来,脸上好似有一点歉意,似乎 在说还没有问一问客人,就一路讲下来了。
他问杨建 利你们这次活动搞得如何?建利说:这一次活动是在台湾一个非常的时期召开的,开会前期的会务工作确实遇到一些问题,政府方面怕我们会对台湾的“学运”造成影响,所以迟迟没有答应,在最后的时间还是同意了。不过有些事也真是有些天意,我们在“剑潭活动中心”租用的会场是“318”,而台湾的学生运动也被称之为“318运动”,真的是天作一对。施明德说这样的巧合在我的政治生涯中也有,我当立法委员时,我的工作人员给我租办公室,办公室租好后,他们告诉我办公室的地址与室号“青岛东路五号三楼之七”,我当时就楞住了,这个地方是当年审讯我,判 我刑的地方,32年后我居然又回到了这里,人生真的很难想象。在座的人都唏嘘于这样的巧合。
施明德又说下去:这一次318“太阳花”学运,我没有参加,许多朋友希望我到那边去鼓励鼓励学生,希望“红衫军”出来,我说红衫军又不是我的。说到此他自我大笑起来,我们也跟着一起笑了。
我对马总统作了敬告,发了四点声明,在服贸问题上他违反了宪法,是黑箱作业。学运我的女儿施蜜娜去了,她是“太阳花”的积极份子。她在立法院议场大楼刷上“当独裁成为事实,革命就是义务”成为这次学去的经典语言。台湾虽然民主了,但独裁没有消失,还试图卷土重来。
有一天晚上二点了,女儿对我说,老爸想不想去立法院看一看,我于是跟着女儿去了立法院,我知道一当我进去了就是全体的一份子。当时警察围着立法院,于是我们爬墙,女儿爬到二楼,我也爬到二楼。群众运动如果没有一个领导,往往是盲目的,我看那个情景很是担心,因为没有领导的群众是不可预测的。我给行政院长江宜桦打了电话:千万不可以发生流血,一流血问题就大了。我知道这几天当权者都睡不好觉,不知如何处理。
施明德的讲述让我想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一个在立法院做过国防委员、外交委员、党团召集人的大人物,跟着女儿翻墙爬楼进入 立法院大楼,想来必有一番童趣,更有我心未死之意。而这位施小姐呢?继承父业,巾帼不让须眉,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施明德说那天占领立法院形势非常的危险,政府有可能采取强制性的行动。我问女儿你怕不怕,女儿说:爸爸你们这一代生而为奴隶,我们这一代生而为自由人,我们不害怕,我们没有恐惧。女儿的话让我感到确实台湾新一代起来了,他们是与我们不同的一代。
施明德接着说:在坐的都是中国海内外的民运人士,以我们台湾的经验告诉诸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政权会愿意给人民自由的,他们都是在人民的抗争下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才会给予人民以自由,而自由永远是反抗者的战利品。
施明德的话既是他的人生经验,也是台湾赢得民主的史实,它道出了一个真理。任何一个国家获得民主自由,都要付出代价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倾刻的停顿施明德又将话题说下去,当年蒋精国结束戒严不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而是为了自己的统治,因为那个时候,国际国内的形势使戒严无法再延续下去了。可以预见中国大陆也会是这样,中共绝对不可能恩施,不到万不得已时,是绝对不会开放自由民主的。
(施明德与孟浪两位都是长发飘飘,一位是政治上的诗人,一位是诗人)
在坐有人向施明德提到和平抗争与暴力抗争的问题。施明德说有暴力抗争也会有和平抗争,没有办法说那一种方法特别好,要看具体的情况而定。我年青的时候是一个暴力革命派,当年我的想法就是以武力推翻国民党的统治。于是我报考了军校,我幻想一当掌握了军权就可以起义了。我把读军校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我母亲非常的难过,那个时候读军校是被认为没有前途的,但我已下定了决心,顾不得母亲的难过。我被陆军炮兵学校录取,在小金门担任炮兵军官时以“台湾独立联盟案”被抓。我的二个兄弟也为此遭受牵连。
在施明德的政治生涯中作为他的收尾之作恐怕就是“红衫军”了,有人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红衫军”照片说,施主席给我们讲讲当年红衫军吧。
90年代未,阿扁总统家族的贪污丑闻一一暴露,给民主政治蒙上污垢,我致信阿扁总统要求他勇敢地辞职,但他还是赖着不走。当时我指挥的“红衫军”达百万之众,我可以象指挥军队一样指挥“红衫军”,如果当年我要占领立法院是非常容易的事,但我不赞成这样做。因为台湾已经是一个民主政府了,是一个合法的政权,我们要遵守游戏规则。当时如果我没有历经沧桑的话,我不但会去占领立法会,还会去占领总统府,那个时候许多人要我冲进总统府把阿扁捉出来。但我坚持理性的原则,直到和平结束。后来李登辉说我不够狠,确实如此。现在学运“太阳花”运动已超过了当年,我们应该要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要有理想,也要有组织,要有领导策略。
我知道当时施明德有一句名言:如果因红衫军陈水扁有个三长二短,或被 刺杀,我一定切腹自杀来陪你。此话可见施明德侠义之风与真性情。
这次与施明德见面的主要还是“青年研习营:团队成员,有人向施明德先生请教作为一个团队应该如何走,最重要的是什么。
施明德说一个团队最重要的是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以前国民党是有目标的,要反攻大陆,后来反攻大陆反不了了,就没有目标。民进党历来目标是不明确的,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两个党最糟糕的地方就是“撞墙”式的治国,什么事情都没有一个明确的预测,什么问题都要到撞上墙了,才会停下来,经济上是这样,政治上也是这样。现在的“服贸”就是撞了墙,学生起来质疑抗争了,才说要研究。
与施明德面对面坐着的我,想着给他提一个问题,台湾学运反“服贸”反的是中共在经济、文化、新闻上的控制,虽然还没有直接与政治军事相关,但许多条款与政治军事都是相关的,对于台湾来说是性命悠关的。最近,发生了克里米亚公投,公投后克里米亚旋即并入俄罗斯,乌克兰,国际社会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为此我提出了:如果中国以克里米亚为模式操控台湾公投,然后并吞台湾,台湾怎么办?
听了我的问题施明德笑了一笑说:这个我很放心,如果进行公投的话民意一定是不赞成合并的。如果要公投我很赞成。我曾经说过,未来的台湾会有统一的公投,但不会有独立的公投,因为台湾已经独立了。
我提的这个问题是一个假设性的,目的是指出中共在台湾的渗透已经非常的广泛与深入。就象这一次“反服贸”许多人是赞成服贸的,特别是经商人士。在台的这些天,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到立法院与总统府集会的地方去,不少人看我大陆人的样子,就会与攀谈起来,说服贸很好对我们台湾经济很有利,虽然他们的眼光是短视的,但总是一种民意。再有目前中国已派人深入到台中、台南,大量收购水果,果农也很高兴,还有大批的陆客到日月潭、阿里山,那里已是陆客的天下,每天有上百辆大客车进去,旅游业台湾从来没有怎么兴旺过。中国有怎么多的利益输送给台湾,以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有一天公投了,真的是很难说,这并非杞人忧天。
当然对施明德先生那种充满乐观与理想的精神,我是由衷地敬佩。台湾的民主是我们民运人士的至爱,有人问我们如何支持大陆的民运,我们说保护好台湾的民主,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我们不想看到有一天台湾的民主被中国的专制吃掉,当然有一天中国民主了,台湾愿意加入到中国来,可以是“联邦”可以是“欧盟”都是再好不过。以欧盟的方式来解决两岸问题是施明德一个长期的政治思考,我这里套用了一下。
由我的这个话题就谈到了两岸独统问题,施明德说我以为独立问题是不存在的一个伪问题。中华民国从来都是独立的,作为一个国家的四大要素他全部具备:政府、领土、人民、主权。以前是中华民国到台湾,现在是中华民国在台湾。中华民国等于台湾,台湾也等于中华民国,经历60多年的交融,他们已经合而为一了。国民党政权到台以后虽然迫害台湾人民,但毕竟他与台湾人民喝一样的水,呼吸一样的空气。当然,我的观点台湾的统派不高兴,台湾的独派也不高兴,对岸 的共产党更不高兴,但我坚持我的观,不管你们主张什么观点,都不能改变台湾已经独立的事实。当年我在法庭上大声陈述的是台湾已经独立的事实。其实我的一生就是捍卫台湾的主权,进而促进两岸和平,共存共荣。
他进一步说台湾外族统治四百多年,甲午战争后清皇朝正式将台湾割让给日本。当年中国为了自保,把自己的子女当烟花女一样出卖了,如今台湾长得婷婷玉立,茁壮了,自立了,打出了一片天地了,中国无权对台湾说,你必须回来认祖归宗,你不回来就要打你,就要压服你,天下没有怎么好的事。中共说我们是同种同文应该在一起,假定这样的说法是对的,那么就应该支持藏人、维吾尔族人独立了,他们不是同种同文吗。
我要告诉中国人,大不一定就是好,统一也不一定就是好,战国时期的中国是最漂亮的时候,秦始皇统一后,中国的文化就不再亮丽了。我认为两岸关系最好是:统中有独,独中有统。独统不是核心价值,只是一个选项,如果我们把它放在自由、民主、博爱上,一切都有回答了。比如说台湾加入联合国了,那么在联合国汉语也不会孤单,这不是很好吗?
对于一个坐了25年牢的人,谈话是不会不涉及坐牢的。有人问施主席你坐了25年牢,最难熬的是什么?
施明德说我在狱中绝食4年7个月,灌食三千多次我仍能坚持不屈服,但是很难抵挡得住自由的诱惑。87年在蒋经国宣布解严前不久,我正在绝食,生命俳徊在生死之间。看守所长告诉我政府将办理一次假释,恭喜我在假释名单中。对于我这个坐牢已达23年之久的囚犯来说,假释恢复自由对我来说是极大的诱惑,但我在回忆了一生的努力与理想后,我给蒋经国写了一封信,坚持自己是无罪的,因此,不存在假释的问题,只有宣布我无罪我才同意出去。所长将信退给我,对我说:何必那样坚持,有罪无罪,先自由再说嘛!他让我考虑三天。这三天也许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比刑求,比家庭破碎还难熬。三天中我怀疑过,放弃过,哭泣过,但最后我把信还是交了上去。这样又关了二年,而我大哥就在这段时间为我绝食而死。因此我常常对你们大陆民运朋友说,不要害怕被苦难击倒,但要防被诱惑所击中。他对坐在对面的建利说,你是坐过牢的人,对此会有领悟。建利频频点头,是啊!是啊!
(坐过牢的家祯大姐拿着通缉施明德的悬赏告示有些激动)
施明德说前不久杨宪宏安排王炳章的女儿王天安与彭敏的女儿来到这里,我面对这两个女孩子,我突然鼻子一酸,情绪一下子跌了下去,黯然神伤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恢复。我对天安说你父亲有你这样的女儿是幸福的,有你这样在为他奔走,即使出不来,他也有安慰了。而我却没有这样的幸运,我也有女儿,但那个时候我的妻子却与我一个释放的狱友好上了,要与我离婚,你们想想,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说到这里大家都 有些感伤。他又接着说下去:
好在我们台湾已经走过来了,你们还在走……
我最后要对你们说的话是:自由民主人权都不是当权者赐予的,永远都是反抗者的反抗与牺牲争取出来的,这是个道理举世都是一样。
谈话中不觉天色暗下来了,那张美丽岛囚徒的灯光照越显得明亮。在与施明德这位台湾反抗运动灵魂人物告别时,我们分别与他合了影,他给我们每人一本他新写的书“常识、一个台湾人最好知道的事”。另一本是 “阅读施明德”,这是一本装帧新颖的小册子,有一颗豆种镶在其中,封面上写着:“这颗 种子,种到泥土里会长出生命。多一分包容和宽恕,我们会有新的未来。
(作者与施明德合影)
后记:施明德是一个政治上的“云门”舞者,用生命舞出了他精彩的人生。他的形象是美丽的,他的心灵是美丽的,但美丽不是无缺,他是一个浪漫主义的革命家,是一个侠客、壮士式的英雄,他的身上有许多瘕疵,他初坐牢时,一时软弱曾经给蒋介石写过悔过书,在许多重大政治场合举措失当,率性而为。以至在多次选举中一一败北,他不是一个很好的政治家,但他仍然说如果我当总统,可以不要脸地说,我会是台湾最好的总统。这到不是不要脸,而是过份的自信。他对女人的感情倜傥轻薄,处处有情,长时间成为台湾媒体的八卦新闻,他对女人的三不主义“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成为一时之名言,台湾政坛数风流人物非施明德莫属。社会对施明德虽然毁誉参半,但他仍然 是美丽的,现在依然美丽,他老了,更出了老的风彩。一如台湾名女人奇 女子,施明德的红颜知已陈文茜说:他是我心中的再造老爸。
(施明德 与全体会见者合影)
(施明德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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