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宾雁长眠地:北京天山陵园
雁归天山(下)
特色文明高海拔的“天葬”
冬至的前两天,老鬼才转告我宾雁先生归葬的确切地点:天山陵园。
于是击开天山陵园的网刊,图片确有一种归魂天国的圣洁与美,而扑入眼帘的第一篇文字,写的是以身饲鹰的“天葬”!
冬至日送葬天涯归骨,天山陵园说天葬,想必都各有寄托,一如我之如此渴望跻身刘宾雁先生最后一程的送葬行列——23年前,又一次被宣告无罪,终于告别了李九莲所由走向刑场的那座美人蕉院落。不久,就辗转读到戴晴大姐的一封信,永远记得那劈头第一句就是:“受刘宾雁先生委托,我一直寻找着李九莲……”我才确知,宾雁先生是确实收到过我六年前寄自另一监狱的《还在流血的爱情》的名流之一。却似乎意外的老鬼之外,就只有宾雁先生,在数以十万计的来信期盼中,在为正义的不尽奔波与权势缠扰中,始终心系着思想而不幸的李九莲及其辩护士们!……
那该是苦难深渊中的怎样刻骨铭心一种感动!羁绊天涯、客死异邦,生前遗铭……23年来,我对宾雁先生感恩的遥念与痛惜,年复一年,不敢有尽。十一月十一日上午,林希翎迎骨志铭终于铺砌成功,白峰遥望,遗骨天涯的英灵们心天历历——第一个自然就是宾雁先生!回京读到王康先生的《吊祭不至,英灵何依?》,才知道先生遗骨早归,祭日已过,顿觉十分失敬,早应有所祭啊。于是就在铁玫瑰园纪念林昭、张志新冥诞的那天,赶紧请严正学的妻子春柳嫂给与王康、小雁都甚笃的刘真大姐打电话…….
没想到先生葬仪就择定在这个冬至!
更没想到鹰鹫真的啄空了刘宾雁墓志铭——冬至日的天山陵园,人们面对一块无字墓石!
正午的席间,宾雁先生钟爱的女儿小雁无奈而不平地面对我感叹:你们为林希翎(墓志铭上)选的那段才厉害着哪!
小燕不知道,我正在把“刚刚刻就温岭的两块林希翎墓志铭,又面对天山无字碑”的悲怆——遭遇又见证“被天葬”的悲怆,刻录进她从普林斯顿带回来的一本签唁簿中。我料定,这就是网络华夏明天的聚焦。小燕当然更不会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天空,莫非鹰鹫,我们在白峰砌就的林希翎迎骨志铭,是已经遭遇过鹰鹫剥啄的了:原稿中“最后的右派”——使历史之成为历史、林希翎之成为林希翎最最关键的五个字——在铺砌的墓志铭上已经荡然无存了。
不过驱车天山陵园,墓刻之有无虽有预感,却又心存种种侥幸:毕竟林希翎另一块墓志铭——一段关于“愚昧的幸福,智慧的痛苦”的心魂自白,还是保持了完整本来面目;毕竟相对于这段自白,宾雁先生生前自拟的那二十八字墓志铭就太过平和,太过卑谦了;毕竟一个中国最后的大右派,一个被誉为“中国良心”的大右派,他们之间不仅级量相近,而且太多的相同相似:同为赫赫华夏的忠贞儿女;同被三位领袖以各各不同的心态注目萦心:毛泽东、邓小平、胡耀邦;同以一己的沧桑与不幸,浓缩着当代中国政治风云的变幻与苦难;而各自的骨灰盒,也都归自大洋彼岸的异邦……不料,折进天山陵园艺人园,面对着的只是空无一字的紫金墓石!早就不再“妄想”的大洪小雁,这天该是沉浸在父亲终于落土的慰藉中了吧;而“特色文明高海拔的天葬”的悲怆与阴霾,久久在我心天挥之不去,欲驱更浓!两位如此相近相同逝者,同处天道王土,同在鹰鹫天下,同葬公墓,同是墓志铭,何以温岭太平山公墓与北京天山陵园处置这般不同?
思之再三:文明是有温度的,政治是有海拔的;毕竟晚年的林希翎相对宾雁先生更边缘些;我在温岭的侥幸未必是成功,或许正是阻遏林希翎遗骨归半北京的某种精心的疏导呢;而首都北京,有着绝不同于南国一隅温岭的“政治海拔”与维稳需要……
万佛陵园名人苑包遵信无字碑
也正因如此,无字碑,才并非天山陵园在北京公墓区的首创。去年清明,甘粹先生、老鬼夫妇与我就凭吊过万佛陵园的包遵信无字碑:青花岗岩雕磨着一方展开的、编辑棱线豁然的册页,矗立在梅雕上,雕座上也铺展着书简,上上下下都空无一字。看来每一块这样的无字碑后面,都有一个大写的灵魂故事,都绝对站着同一类“天葬师”,飞落着同一类鹰鹫,剥啄着血肉也剥啄精魂。最记得那天万佛高处的“红袖箍”上上下下,何其敬业与活跃!听着戒台寺的钟声,绕碑洒祭着他最爱喝的五粮液,也洒向南天——遥遥祭奠着林昭与李九莲。但那一天上午的自始至终,我都并未萌“天葬”之悲,鹰鹫之想。包先生也并没有预留墓志铭。那空空的石雕册页,在当时的观感里,是对后人形象的期待与召唤吧?天葬——本是藏佛信徒们虔敬追随佛主的以身饲虎,希冀通过最后碎尸、鹰鹫啄食、彻底奉献以灵魂出窍的的崇高葬仪,是天国对佛徒最神圣的超度与召唤。却绝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汉民族传统能容,对于无神论者,就更是一种羞辱与豪夺。我不知道在北京地区,这类遭政治鹰鹫剥啄而无字的墓石,究竟还有没有?还有多少?但刚刚为林希翎刻碑之后,就面对天葬师鹰隼对刘宾雁死后如此的浸淫剥啄,以致天山陵园的紫金墓石上空无一字,那激荡悲魂的倒落差,那“天意”的“崇高”与渗透一切的不可抗,那对政治血肉与精魂遗迹彻底的吞噬,那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政治鹰鹫,那彻心彻肺的长夜严寒感,才在我的心天麇集浓聚出如此悲怆的境像:特色文明高海拔的另类“天葬”!不,“被天葬”!——无奈却悲壮的天葬!
只有唯有“天葬”:,死后才会遭遇如此彻底的剥啄!
傍山攀升、迤逦而上的天山陵园,虽不著名于京城,却确实远比万佛陵园更具归魂天国的气势。但其最高峰的海拔,想必不足世界第二天葬台——海拔4700米的止贡提寺右侧山坡上的天葬台的五分之一吧。不过,政治海拔的比较就恰恰相反了。墓志铭,对于汉民族知识层,往往是归天之魂的人间铭痕或礼赞。邓小平不争论期限是20年。长达22年严酷彻底的封禁之后,悄然归骨的刘宾雁生前渴望铭留在墓志铭上的心魂微痕,如此平和,如此卑谦,却仍然为 “天葬师”们不容。他们是在彰显威权与政治北京的高海拔,他们是在创造一种泯灭精神的非人殡葬文化,为着权金集团核心利益最大化的稳定,泯灭任何历史与真相,价值与尊严,忠肝与义胆,直至仁人志士的死后。是这种以剥啄为创造的精神对峙、泯灭与扫荡,是天山陵园天路——天葬——天国又模糊又刻意的引领,是我见到的又一方无字碑——硕大厚重、以20度角稍稍倾斜、形象上比包遵信无字碑更可任鹰鹫恣肆麇集啄食的一方紫晶斜台,在北京西郊天山陵园艺人园,定格了一个远比止贡提寺右侧山坡上的天葬台更“神圣”、更彻骨、更惊心动魄的“圣迹”!
刘大洪在父亲刘宾雁葬仪上致祭
所以,我一直认定大洪在父亲葬仪上的祭辞“堪称经典”——可惜由于录音模糊,次日晚间小雁才将文字辗转传来——平平白白的四百个音节,简炼叙述着父亲的“第二种忠诚”及其在高海拔政治中国的遭遇,却经幡般飘荡着现实的忧思,白雪般晶莹着尊严的抗争:宾雁先生的心魂血脉宏愿遗恨尽在其中。而尤为经典的是,在不可复制的刘宾雁最后一程历史现场,紫晶墓石“天葬台”上被啄食殆尽的28个字——“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 终于被天地人伦,平平静静镌刻进了人民的天心与大历史时空,既诠释着“圣迹”的来由,又让“圣迹”成为一种文明的标尺与无声的呐喊:
“这块无字的石头刚好丈量出这个国家与当代文明社会的距离。我相信,后人们终有一天会读到父亲的这段话,也会听到这块石头背后的故事。”
是啊,这块无字石头背后的故事,比慈禧专制的时代还沉重:众所周知,秋瑾对于清廷绝非“第二种忠诚”,可秋社三杰首葬秋瑾于西泠桥畔,徐自华具刻《鉴湖女侠秋君墓表》,杭州各界四百余人参加谒墓致祭,只是秋瑾就义半年之后的1908年2月。这个故事,甚至比勃涅日列夫体制僵冷。莫斯科新圣女公墓的赫鲁晓夫黑白纪念墓雕,落成于1974年——那时,老勃篡权还不到十年。而墓雕设计与雕刻者,恰恰正是赫鲁晓夫大权在握时狠狠整饬过的雕刻家涅伊兹维斯内。既然死后的殡葬也属于人权,属于文化与文明的一部分,那么因良知而放逐的当代中国的老人们,承负着怎样的文明倒落差!
无字的紫金石,更丈量出了特色政治文明迥异于普世文明的的高海拔与严寒!且不去比较战后的德国与日本,是在“敌国”怎样的宽容与引领中融入普世文明、成为经济大国的了。文明人类至少记得:同葬着铁血镇压巴黎公社的梯也尔与巴黎公社烈士的拉雪兹公墓,出现《国际歌》歌词作者、巴黎公社委员欧仁·鲍狄埃墓,也不过巴黎公社失败后的17年。巴黎公社那震撼世界的七十二天——至少那三万公社社员战死的“敌意”,应该远甚于中国的八九/六四吧。可对巴黎公社被放逐者的“大赦”,在十八年后的1789年就实现了。我想,离世界人权公约缔约几乎还有半个世纪的法国战胜者们一定懂得:“大赦”,其实正是赦免他们自己!所以他们并未阻遏欧仁·鲍狄埃墓出现那册白色大理石雕成的斜斜打开的书,并不禁止诗人的朋友和景仰者们把他的一首首诗歌的题目——“起义者/让·米泽尔/蛛网/面包的话/地球之死/国际歌”镌刻其上。那一切几乎过去两个世纪了。二十一年后放逐犹遥遥无期的特色中国,大洪小雁也罢,宾雁先生的景仰者们也罢,谁曾奢望在天山陵园墓石上镌刻那些震撼过一个时代的篇目——“在桥梁工地上/上海在沉思/人妖之间/第二种忠诚”?这就是特色文明与普世文明的距离!
这也就是“第二种忠诚”在故土的宿命。
巴黎拉雪兹公墓的欧仁·鲍狄埃墓,其上斜斜展开的书镌刻着诗人的诗作篇目
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西郊天山陵园2010年寒夜最长日的白天。墓前祭奠的几乎全过程,我无休无尽地用石块、用泥块,用碎土,镇住铺展在无字碑前的挽联痛幛,以防悲咽的悲风把它们卷起,骚扰圣洁而庄严的追思进程。这一天我所遭遇与见证“天葬台”与“天葬”,啜泣与倾情,将永远与我一系列刻骨铭心的心历与恨憾融合在一起:有权势为一个思想而不幸的李九莲把60个正义男女投入监狱的人们,33年了,没有一个人透露出枪杀后又被辱尸的李九莲,被草草抛埋在那块野地(?!);法共的总统竞选议员都亲自出席了巴黎拉雪兹教堂的林希翎葬礼,可温岭的林希翎归骨追思会上,我没有见过一个在职的哪怕箬横镇一级的政协委员——尽管胡锦涛亲切地握着林希翎的手祝福过;在北京,有志新桥、志新路、志新村,可只有空冢的张志新的35祭铜雕,却与林昭铜雕一道,被压迫在私家的后花园里;对于《生死之间》纪录片开篇的钟海源,编导的某些讹错与失真,我也同样难以释怀……..这些融合的悲痛记忆,会永远向我警示精神、思想、正义、真相、人权与前驱者死后的尊严,在权势与犬儒中国真实的位置,与作为苟活者不可懈怠的责任……
良知中国更一定永不忘怀雁归天山的这个冬至日,连同这一天的无奈,这一天的抗争。永不忘怀天山陵园这块紫晶无字墓石——特色文明高海拔天葬的“圣迹”:它无字地书写着大写的民族精神。无奈是屈辱也是召唤,抗争必定壮美。墓石之下,就是寒夜最长的这个日子,中国的大雁和中国的大地庄严一体,这本身就是悲壮绝美的抗争。何况这天那涌潮般的追思,绝对壮美过天葬台上争相啄食的鹰鹫;这天那铺满一地的挽联痛幛,也绝对比止贡提寺天葬台飘飞的经幡,招扬着更具普世光辉的价值。据说,止贡提寺天葬台与世界第一的印度斯哇采天葬台之间,有一道佛光在空中遥遥相连。那么,照耀着受难的普罗米修士和灵岩山的,连接着天山陵园刘宾雁无字碑与温岭白峰林希翎墓志铭的,也一定会是同一道光。
刘大洪就是在这样的光照中在父亲的葬仪上祭辞的,全文如下:
各位前辈、各位朋友、各位亲人:
感谢大家这么冷的天来参加父亲的葬礼,送父亲走完最后的一程。
父亲是1925年生人,2005年在美国病逝。五年后的今天,父亲终于归葬故土。父亲回到了这片土地上,但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社会公义并没有在这块土地上得到彰显。30多年前,父亲曾经向全社会敲响过警惕贪腐的钟声;十几年前,父亲远隔大洋,在流亡地又不止一次地警示中国拉美化的危险。这些警告都不幸言中,在这个国家的现实生活中被不断验证。
父亲在生前曾经说过,希望将来在他的墓上,能够写上这么一段话:“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但是今天我们眼前的这块碑却无字。这块无字的石头刚好丈量出这个国家与当代文明社会的距离。我相信,后人们终有一天会读到父亲的这段话,也会听到这块石头背后的故事。
今天是冬至。冬至是中国人安葬、扫墓、祭祖和怀念先人的日子。让我们纪念他,纪念他拒绝权贵的盛筵,选择了站在良心和人民一边;纪念他一生艰难坎坷,不懈地与黑暗斗争,为受压迫和受欺凌的人们呐喊。
今天是冬至。冬至是一年中寒夜最长的一天。让我们纪念他,让他的信念温暖我们的信念。
2010//冬至日—圣诞日于北京
连通斯哇采天葬台与直贡梯寺天葬台的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