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琦还是那个黄琦
——专访维权人士黄琦
(四川)杨雨
作者按:2011年7月16日,我到成都温江区拜访了刚出狱不久的著名维权人士黄琦先生。
维基百科是这样描述黄琦的:2000年6月3日即六四事件十一周年纪念日的前一天,黄琦被警察逮捕。在被捕近三年后,2003年5月9日,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黄琦有期徒刑5年。黄琦被捕后,引起世界广泛关注,美国政府及数百家国际组织抗议中国大陆对黄琦的迫害。中国国内民间对司法裁定有巨大的争议和质疑,认为事实和证据都不能成立,并认为这是当局一直拖到近三年后才判刑的原因。2004年6月国际人权组织无国界记者和法兰西基金会授予黄琦“第2届互联网自由奖”。2005年6月4日,黄琦刑满获释。
2006年4月28日,六四天网公布了中国第一个八九死难者索赔初步成功的消息。12月31日,黄琦改组六四天网为中国天网人权事务中心,创办了中国大陆第一家综合性人权组织。6月3日,获第六届中国人权青年奖。
2007年1月26日,成立中国天网人权事务中心丹麦联络处。2007年6月,中国天网人权事务中心在美国成功注册。
2007年2月,黄琦获赫尔曼·哈米特奖。
2008年中国汶川大地震后,黄琦积极参与救灾活动,同时为地震中死亡学生的家长提供帮助,而且在网上撰文揭露“豆腐渣”工程。6月10日晚,黄琦和天网人权事务中心两名工作人员吃饭时被几名身份不明的人强行塞进一辆汽车带走。6月16日上午,黄琦母亲蒲文清收到了其以“非法持有国家机密”受到刑事拘留的通知书。7月,黄琦以非法持有国家机密罪名被正式起诉。2009年11月23日成都市武侯区法院对黄琦案进行了宣判,法院以“非法持有国家机密文件罪”,判处黄琦有期徒刑三年。
一 我坚信,植根中国大陆底层民众的中国天网人权事务中心将迅即恢复元气
现在,黄琦暂时住在温江区的一个旅馆里,但是,这里每天都有很多慕名而来的维权民众来找他。并不是因为黄琦是“大律师”或文化“名人”,只是因为普通民众信任他。黄琦的工作场所就是旅馆隔壁的茶馆,一台电脑,一部手机,一个上网卡,就是他目前的全部“办公设备”,茶桌就是“办公桌”。
他指着另一台旧笔记本电脑对我说:“这个笔记本是昨天一位外地好心朋友送来的,人家看我忙,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话音未落,有五六个失地农民来了,“我只是在派出所门口摄影,就被他们行政拘留了9天,还不给法律手续……”我看表,时间是早上九点四十分。
采访还未开始就停止了。黄琦开始工作了。问情况,看材料,让对方讲述事实。由于受害者大多是村民,逻辑叙事能力有限,五分钟能讲完的事情,对方很可能讲二十分钟,所以,黄琦需要相当的耐心和高度的概括能力,再根据当下的社会状况,做出判断。并且,在技术层面还要“处理”一番,一个事情才能告一段落。
一小时后,黄琦对我说:“可能一会儿还会有人来。”我笑道:“你这里完全可以作高校法律系、新闻系、社会学系的实习基地,有了这里的实际经验,在‘市场经济’的洪流中随便摸爬滚打不成问题!”
“从我这里,确实走出去几个媒体人……”黄琦说。
这时,访民大量涌进来了。
“今天,只好麻烦你帮我一下了,我先处理手上另一个事,他们几个的事情你来办,这一套,你懂的。”还是几年前那个黄琦的行为风格,没有变化。“我坚信,植根中国大陆底层民众的中国天网人权事务中心将迅即恢复元气。”黄琦对美国之音说的话正在逐步实现。
我从一个采访者的身份,变成了“义工”。
我采访过很多人,但经历这种采访模式,是头一次。
二 我不制造假冒产品
下午一点四十分,匆匆吃过午饭,终于坐下来了。
杨雨:能先谈谈你在监狱中的情况吗?
黄琦:我的案子对海外各主流媒体来说,都是清楚的,所以,不仅仅是在看守所,去年2月10日,当我一进监狱,官方就要让我写个“悔过书”之类的东西,我不同意,他们就让我去劳动。我想这样也好,可以多接触民众,于是,就下了车间。
杨雨:做啥工作呢?
黄琦:我下的这个车间,主要是给一些大陆著名汽车品牌做水管,如长安福特,上海桑塔纳这些汽车的车用水管,我的工种就是切割。我清楚我们这种人的情况,又不需要减刑,三心二意地拖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我爱人曾丽来见我,我简要介绍了一下这里的情况,如生产环境气温很高,大约有四十七八度左右……当时就被监区长打断了,不让谈。过了几天,他们找我谈话,大意是经过研究,你就不下车间参加劳动了,每天负责扫地。随后,监区长略带羞涩地对我说“黄琦,我们照顾了你,给了你方便,满刑的时候,你就不要对不起我们了。”我问他,什么对不起,他说“监狱里的秘密,就像生产情况之类的,你就不要对外说了。”
杨雨:扫多大面积?
黄琦:大约有篮球场那么大一个地方,每天三个人一起扫三次,我一天的扫地时间不到25分钟。所以,剩下的时间都在看书报杂志,如《凤凰周刊》《南方周末》《看天下》等。
杨雨:哪里来的这些东西呢?
黄琦:有的是朋友送进来的,有的是借其他人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年3月。他们又想让我去劳动,我就和他们谈条件。
杨雨:啥意思?
黄琦:我们那个监区分为三个工种,一个工种是生产毛衣,一个工种是制造LV、酷奇皮包,还有一个工种是制造集成块,好像是给富士康供货的。我就说,我不制造假冒产品,这个劳动我不参加。还有,按照国家的法律规定,服刑人员创造收入的70%应该归本人所有,工资咋算?我们这个地方服刑人员每月只有7元钱的零花钱。我这些问题一提出来,狱方也只好作罢。
三 2011中国狱中政治犯维权第一案
杨雨:他们不讲章法,我们教他们讲章法。
黄琦:到了今年3、4月份,我的刑期也不长了,自然底气十足。我就给一些在犯人中有威望的人讲,大家要改变命运,就要找问题出来说话。在监狱里,有些犯人出了钱,获得了一些管理岗位的工作,时常对其他犯人打骂。由于最近又出现了一起对犯人的打骂事件,服刑人员就联合起来,要找监区领导讨说法,他们感到这些事很头痛。于是下令,所有人不准同黄琦说话,要把我孤立起来。所以我的处境就成了如下状况:一张十米长的工作台,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无所事事。
杨雨:你没有事情做,可能事情就要找你啰?
黄琦:今年4月29号,监区在卖水果,我也去买了一些。平时卖水果的时候,我就认为他们的量不是很够,但我没有计较。那天我专门留意了一下称盘,显示的是九斤三两,他却给我报十斤。我就叫唤起来了,他赶紧再多拿了一把水果给我,以为可以封口。我说,我要维护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权利,我们监区近300人,今天就算只有200人买,是多少钱?还有最近几年来,你们都是这样干的,算下来是多少钱?大家被盘剥的钱,你们要说清楚。
马上就来了一大群政府任命的职能犯,就是打手,把我围在中间,以为能把我镇住。周围的服刑人员见这边有动静,纷纷过来围观,七嘴八舌便议论开来,都认为我有理。警官们见情况不对,赶紧向我说好话,让我放心,这事我们一定处理好,云云。我又跑到各个监舍去宣传“我黄琦马上就要走了,政府必须补这个钱,我黄琦一分不要,补给大家的钱,你们拿到就行了。
杨雨:这个事件可称之为2011中国狱中政治犯维权第一案!
四 对抗产生地位,实力赢得尊严
黄琦:这个事情,照我看来,还可以进一步深入发展的时候,第二天一早,监区领导就通知我去,把我调到‘高危中心’去,是专门关高度危险犯人的地方。这个地方,我就一切劳动都不参加,每天就坐着玩,然后就是看书。
通过这个事件,我总结出一些经验。这就好比我2005到2007年间的一种维权模式,只要发动和参与,你就能获得宽松或相对宽松的环境。我还是那句老话,对抗产生地位,实力赢得尊严。仅仅靠个人力量去维护公义,太薄弱,一旦发动了大家的参与意识,不仅大环境改变了,自身的环境也相对宽松。这个也能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外面是做什么的人,到了里面还是做什么。
杨雨:在当下这个特定的环境下,维权这个事情,里面的学问还真不少,呵呵!
五 用理念争取书报以争吵获取信息
黄琦:是的,所以我在里面读书看报都是要写笔记的,就是要不断总结经验。
最早,我获得书报也比较困难。那我就会去到处串门,一串门,我就会扩散我的一些理念观点。监狱领导见这样不行,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麻烦。于是,他们就让我和‘职能犯’住在一起。‘职能犯’就是一些专业的盯梢、耳目、打手。我那间屋住了18人,其余17人都是监视我的。当然,这些‘职能犯’为了减少自己的麻烦,也搞些报纸杂志什么的给我看。还有一个获得书报的渠道,就是其他监区的犯人,听说我在这里,请人帮我带进来的。
这种读书看报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今年2月,中东局势吃紧,他们狱方就不让我看《参考消息》了。
杨雨:茉莉花香飘进了中国监狱,还要让政治犯知道,并且进行分析,当然是‘政治不够正确’的事。
黄琦:我看书报不是简单的浏览,而是要对里面的各种信息进行分析、整理、归类,再写成笔记。我看一份《参考消息》要用四到五小时的时间,从2010年5月到我出来,我共记了五个笔记本的笔记。把相关的信息与动向归纳起来,对于我以后开展工作,很有帮助。
本来,我们是可以看电视的,中东局势哗变以后,狱方就不让我们看CCTV4和深圳卫视的“直播港澳台”节目了。我为这事,和他们也争吵过,我要维护我看电视与获取信息的权利。后来,他们也睁只眼闭只眼了,只提醒我看电视时大家不要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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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即使我们被打散也能迅速崛起
杨雨:还在1999年,天网就因为大规模开展人权工作,就被大陆媒体和国际记者保护协会、人权观察、大赦国际等认可为中国第一家人权网站。中国警方的起诉意见书也称黄琦“为六四鸣冤、为民运呐喊、为法轮功叫屈,拟把天网建成中国第一家人权网站”。
这么多年来,你的一些务实理念和适当的策略,维护了很多个人的权利,用民权监督和限制公权,在中国大陆民间维权战场上,你可谓一个先行者。
黄琦:其实,朋友们忘了,天网是从陆地工作起家的,天网的原始雏形是成都天网寻人事务所,2006年建立的中国天网人权事务中心是大陆第一家综合性人权组织,我们人权工作的重点完全在民间、在基层,六四天网只是一个发出声音的平台。
我要说的是,朋友们不要把中国天网人权事务中心与六四天网看成一回事。
杨雨:你这次出来的时间还不长,天网就基本恢复了起来,目前天网的现状是什么?还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
黄琦:到今天为止,天网刚恢复,有些朋友还没有联系上。每天到这里来找我的失地村民、访民和各界朋友络绎不绝。目前,我们取得积极进展的案件就有好几个,典型一点的有福建福清暴力征地案,我们受村民委托介入此案,中纪委很快介入调查,开发商也停止施工【中纪委介入福清征地案多人被开除党籍】。此外,我们迅即组团前往了地震灾区,启动了当今中国大陆危险程度最高的5.12豆腐渣工程死难者维权。
但是,目前限制我们开展工作的瓶颈也不少。这里的条件就是这样,你都看见了,连办公桌都没有一张,更别说其它必备的办公用具。天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固定的办公场所,一些基本设备,不能像江湖游侠那样工作。
当然,即使条件再差,我们也能壮大,天网前两次浴火重生的历史、天网在中国维权运动的历史,早已足够证明一切。因为,即使我们被打散,即使我们再次入狱,我们始终能迅速聚集起、迅速培养出一大批战斗力极强的天网义工。目前,我们已经恢复联系了部分国内外义工……
黄琦的话音未完,又从外面飘来一阵失地村民的喧哗:“烧房子啰!烧房子啰!我不搬,他们叫人来烧房子啰!”采访被迫中断,维权开始进行。
王学泰先生有本著作叫《发现另一个中国》,如果有外地友人来成都旅游,黄琦这里,或许就是“发现另一个成都”的绝佳窗口。这里没有色彩斑斓的城市化景观,只有颜色灰暗的社会现实。在众多普通民众中间,那个身穿黑衣的忙碌身影,仍在看似光彩照人的城市中穿梭不停,尽管“和谐盛世”的泡沫已经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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