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师给我们留下的精神遗产
——在《方励之先生追思会》上的发言 姚蜀平
闻讯方老师骤然逝去,十分伤感和惆怅。
五十多年前,第一次看见方老师是在玉泉路。一九五八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成立。我是原子能物理和原子能工程系第一届学生,方老师当时是物理教研室的助教。一次在校园里,几个同学指着前面走过的人说,“那是方励之,北大高才生,从科学院原子能所调来的。”看着匆匆而过的那位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人,我发现他的脸上表情不是少年得志,而是布满了不安和忧郁。果真有同学说:“他好像沾了右派什么事儿。”那是反右后的处理时期。我们以为他本人或有什么问题,后来得知是他的女友错划右派,科学院要他站稳立场,而他正在设法应对,当然今天我们都知道,方老师顶住压力,和李淑娴相依相守五十年。
第二次和方老师相遇是二十多年后。那是文革后的一九八一年,第四次学部大会在京西宾馆举行,劫后余生,三百多位新老学部委员相聚一堂,盛况空前。方老师作为最年轻的新增补学部委员出席了大会,我作为工作人员也在会上。一次晚饭后,我们两人在宾馆后面不大的花园里散步聊天。那天我基本没有说什么,方老师滔滔不绝地讲了二十来分钟,他讲的全是最近他到国外考察的感想,那次谈话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他的焦虑。对中国和世界差距的焦虑,不仅是科技上,包括思想、文化、制度等方面。自此我知道他,不仅是位科学家,也是关怀社会进步的人。
整个八十年代我和方老师没有什么联系,但是有一件事情把我们两人连在了一起。一九八二年我来到美国,在哈佛大学科学史系做了两年访问学者。回国后曾经在一九八五年五月,应邀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研究生会做了一个演讲。当年六月,邀请方研究生会把我的演讲和方老师的演讲合订成一个小集子,印刷了八百份,分送给全国各大学研究生会。自此邀请我到大学演讲的人就络绎不绝。同济大学还增加了若干篇方老师的演讲和我的论文,合订成了又一个版本的《方励之、姚蜀平演讲集》,并在封面上写着:“共和国需要这样的学者”,封底印着“翻印传播,功德无量”。不知他们印了多少份,但是我收到了一份,邮寄人是陈破空。现在我在网上常常看到有这样一个署名,写了不少有价值的文章;不知是否就是他,(小注:确是其人,很高兴在此次会上见面)一九八九年春天,我们研究所的年轻人告诉我,“姚老师,外面街头小摊上正在卖你和方老师的演讲集,十块钱一本”。我想,在那个特定时代,这些演讲和文章,对当时封闭的社会,还是起了某些启蒙作用。
姚蜀平在会上见到了陈破空
一九八九年,我应美国史密斯学院邀请,八月前来讲学,就此留下了。方老师第二年也来到美国。我们一个东,一个西,没有任何联系。二零零八年,当年编辑那本演讲集的王树君学友辗转找到我,让我在他保留的一本演讲集封面上签名,而方老师早在一九九二年就签了,就此留下了一份可贵的纪念物。我仍然没有和方老师联系,直到这次看到方老师骤然离去,才猛然苏醒,感到无限遗憾,当我写了文革小说《悲情大地》后,曾经寄送给许多友人,怎么就没有给方老师寄一本。现在为时已晚;今天来这里参加追思会,也是一个补偿。想借此机会稍微说两句。
有方励之和姚蜀平签名的《方励之,姚蜀平演讲集》封面
我最近正在整理一本书稿,其中涉及到西班牙内战时的国际纵队。那是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九年发生在西班牙的一场内战,但是它却牵动了全世界的正义人士。四万多个志愿者从五十三个国家奔赴战火纷飞的西班牙,他们中有七千人永远长眠在那块土地。八十多年过去了,它依然震撼着人类的良知。今天我们回顾那个事件,可以感悟到,它给人类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精神遗产。
其中之一,正如法国作家加缪所说:“正义一方未必成功,暴力是可以征服精神的。”也就是说,不是像圣经讲的那样,巨人被大卫打碎在脚下。今天巨人是可以打倒大卫的。但是我们要说的是,你可以打倒他,可是你不能打败他,正义精神常存。国际纵队的形象已经植根人间,它们为人类树立了精神的高峰。一九八八年,在西班牙的巴塞隆纳,树立了一座纪念国际纵队的纪念碑《大卫和巨人》,在这个纪念碑里,大卫是战胜者。底座上刻有当年欢送国际纵队时,伊芭如意欢送词中的一段话:“我们不会忘记你们,当代表和平的橄榄枝重新发出嫩芽,编结成西班牙共和国胜利的桂冠时——请务必回来!”
不应该被我们遗忘的第二个精神遗产是关于犬儒主义。美国作家谢尔斯先生在纪念国际纵队美国旅——林肯兵团五十周年会上说过:“在人类进步的道路上,最主要的障碍就是犬儒主义。”事实上正是如此。如果社会上充斥着只为自己利益活着的人,那么这个社会就很难进步,就没有希望。犬儒主义者自己不去战斗,还要嘲笑那些战斗过的人:“你们战败了!”;谢尔斯先生大声问道:“但是林肯兵团那些志愿军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们可以回答:“他们战斗过!他们耸立在历史上,就像战场上不为炮火夷平的巨树。”
方老师就是这样的人,他没有等到代表和平的橄榄枝重新发出嫩芽就匆匆走了,可是他的精神遗产永驻人间,那是他对真理的追求,对正义的坚持,和对良心的守护。他像战火中没有被夷平的巨树,将永远留在历史上,为后人仰慕和怀念。
二零一二年四月二十一日于纽约
《纵览中国》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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