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号-特稿 王康简介 王康文章检索

 

怀念娄山



王康

 

曉蓉,我們生於在悲劇性宿命,已貫穿三代,還會繼續。所有對中國樂觀的人,無論理由、目標如何,都輕慢了這個宿命。往大說,人類都在其中。我們最合適的身份是祭師。又到春回大地萬象更新的時節,此處陽光燦爛,讓它照亮我們內心。你與嚴先生春好。



         
某種意義上,《浩氣長流》是關於生命與死亡的圖解,——畫家們為抗戰英烈先賢樹碑立傳,達一千餘人,姓氏難考的庶民成千上萬,其中包括數百顆骷髏。

         
我至今不解,究竟什麼力量把幾十名畫家、策劃人、學者、作家、退休工程師、農民工聚集起來,斷斷續續維持了八年。大概非得以一千多公尺畫幅和抗戰等久的時空,不足以憑吊那些顯赫的亡靈。考慮到極端物欲的時代環境,所有人沒有報酬且多少有點風險——關於抗戰,無論宏觀氣象還是道成肉身式的造型乃至20萬字的春秋型文字,都遙領於各種同類紀念作品——就更不易簡單闡釋。

         
然而,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麼偏偏是婁山在這畫上,什麼力量作法,非得要獻出一個生命,才能證實我們的誠意!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我們嘔心瀝血、夙興夜寐都遠不能滿足那神秘的意旨。獻出生命,而且是最年輕最潔淨的生命。直到婁山躺在重慶南岸殯儀館,我才猛然明白,原來這是一次獻祭。

         
大約在2005年春夏之交,牟群帶一個年輕人到畫室。《浩》畫四位領銜畫家平均年齡在六十以上,都是全國美協理事和會員。道理很簡單,抗戰已過去六、七十年,年輕藝術家崇奉現代主義和犬儒哲學,所謂年輕人,五十歲以下都可統稱。

         
婁山生於1962年,大飢荒與文革之間,40歲開外。看上去大概30出頭,標致帥氣,小平頭,鼻梁挺直,眼睛炯炯有神——
國藝術家很少有這樣清亮明淨的眼睛,誘惑太多,焉能不雜染。婁山有一種假象,看上去是一個討人喜歡、尤其討女孩喜歡的小伙子。後來我才慢慢知道,其實他有
特殊的藝術直覺,一種深邃的英雄主義藝術觀。他本來跟牟群來看看,馬上就回北京,他在那裡有自己的畫室。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們那巨大、破陋的畫室,牆板上
站立的一排排人物,還是回盪在四間畫室的抗戰樂音,抑或是這一切觸碰到他那北方漢子埋藏心底的秘密。兩天後,牟群告訴說,婁山希望加入,給前輩畫家們當助
——當然是義務。

         
我們最初打算畫480公尺,400
人物,畫家們已經有些吃力,婁山自投羅網正求之不得。於是,婁山被分派給江碧波教授作助手。江教授從四川美院退休後,出任重慶大學人文藝術學院首任院長,
是《浩》畫藝術總監,具體擔綱卷首《山河歲月》。這卷畫描繪歷次事件、慘案、逃亡、遷徙,內容龐雜,兼顧敘事、造型。江教授特別創制《故國》,近200名流亡婦女顛沛在天蒼蒼野茫茫的荒原,象徵一個古老、無辜而堅強偉大的中國,觀者無不震撼,——年逾七旬的江教授尚葆有如此充沛的創造力,婁山也許深受啟示。

         
從此,畫室有了一個英俊身影,沉重的氛圍中,出現了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但
是,婁山蹲在地上揮毫的動作讓我掠過一道陰影。《南京大屠殺》一畫,除屍首枕藉、硝煙彌漫,還有一大堆骷髏!每次經過我都不敢逼視。大大小小數百顆男人女
人小孩的頭骨,從地堆積到天,采用素描手法。過於觸目:同類同胞,已成陰森恐怖之物。婁山一個個描摹,大概整整一周時間。後來我問他,什麼心情?小伙子竟
低下頭,無語。又問,那寫篇東西披露創作心得,婁山搖搖頭。我才意識到自己很無聊:藝術有時在語言文字外。

         
馬一丹教授領銜《信義和平》,畫量巨大:《國民革命軍指揮系列》、《國民參政會》、《愛國將領》、《20世紀中國歷史天空》等。策劃中的《得道多助》——戰時外交和國際援助——一直待字閨中。一天,婁山與另一名青年畫家宗宏崗推開我的辦公室,坐下。半晌無語,顯然有要事。他們冒昧請纓
為馬教授分擔,承擔《得道多助》。兩個大小伙子靦腆緊張,好像兩個少校團副請求指揮一個整編師。他們一定想了好久,徒弟輩兜攬師傅們的活計,有點犯忌。初
生之犢不怕虎,馬教授不是老虎是馬,一匹長空獨行的天馬。必須徵得老馬意見。我多少知道世上規矩不可少,本想讓婁山、宗宏崗寫封類似請戰書的文字,——這不成了官僚?他們何必找我?於是盯住他們眼睛達十秒之久。如果他們眼神渙散,那就拉倒。小宗神情如何已忘記,婁山目光堅定,毫不避散。

         
立即到樓下畫室找到馬教授,成全他們一把,不行就當廢紙扔掉!老馬笑笑:可以。接下來,兩個小伙子並肩上陣。婁山身高178公尺,宗宏崗183公尺,都是勁頭十足的精壯青年,舉手幾達天花板,躬腰如同新月。《得道多助》八十餘人,中國戰時國家元首、政府主席、外交部長、駐外使節,盟國軍政首腦、駐華外交官,都是二戰的風雲人物。婁山自小酷好藝術,結緣四川美院眾多名家,作品先後出展亞洲藝術博覽會《中國油畫》雜志、上海世界園藝博覽會,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助教研修班,是北京油畫學會會員。寫實功力扎實可靠,猶擅人物肖像。宗宏崗師從張春新教授,其畫重傳統意境烘托,人物形神皆備。

         
兩月下來,50公尺的《得道多助》完成,婁山終算領銜繪制了一幅巨作。不過,兩個年輕人的歷史眼界和表現手法,畢竟未達爐火純青之境。馬教授是兩代丹青世家,人物造型極為精準而傳神。《浩》畫赴台展覽前半年,老馬覺得,這組戰時中外外交巨子,人人都是呼風喚雨之徒,見諸《浩》畫國際視野的意味不淺,
責無旁貸,應由他自己重畫。從整畫藝術效果出發,我只好爽約
意。後來決定婁宗還是馬氏《得道多助》赴台展覽,成了難題。在我這個門外漢,婁宗筆下人物更易為一般觀眾接受,但老馬所繪,已臻勝景,眾多面孔妙不可言,
整體布局更出手不凡。兩位年輕人再三申辯,他們尊重馬教授,承認其藝術造詣非他們可望其項背。但是,他們也竭盡努力,拿得出手。我當然知道,能在台北國父紀念館展出幾十公尺畫作,在他們藝術資歷上實在別有價值。但是,我不能殉情,即或事關年輕人的前程,——只能以終極性影響為準。在最後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收到來自各種渠道的請求和說項。年輕時代的我,多半也會據理力爭。本來想爭取向台灣中華文化復興總會要求,兩畫皆展,顯然難獲同意

         
只好作出彌補。在台灣《南方家園》出版的《浩》畫圖集中,同時印制兩畫。201077日,《浩》畫開幕式後,主創團隊在國父紀念館小結,我特意提到婁山以大局為重高風亮節。婁山又低下頭,我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關於此事,我們都不再提起。

         2011
年,為籌劃2015年二戰結束70週年紀念活動,開始醞釀赴美展事。需要再繪制與美國人有關的畫作。馬一丹很快進入《瀚海星空》創作,表現美軍兩洋作戰。我同時策劃一幅中美並肩作戰作品。美國飛虎隊的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但迄無一幅巨構表現。我在2008年採訪陳香梅女士和十餘名中緬印戰區美國援華老兵時,分明感受到他們對中國至死不渝的思念,對歷史被健忘的遺憾。

         
為彌補《得道多助》的缺欠,我再次找到婁山,出示策劃案。其時婁山已返回北京,並在昆明與軍方合作。他立即答應,我們很快進入狀態。畫作取名《風雨同舟》,參考美國國會圖書館、重慶圖書館和廣東中山圖書館的資料,25公尺長,以喜馬拉雅雪峰為背景,中、美軍民120餘人。畫面由幾十個細節構成,戰鬥場景、聯誼活動、學習交流、相濡以沫。其後,婁山數次往返昆明
、重慶,繪制小樣,搜集各種元素。他情緒飽滿,不斷有新的念頭,傳來全畫構思和局部安排。兩個月後,婁山正式上架開畫。

         
忽然有消息說,婁山出現咳血,每天卻照畫不歇。這麼一位健康樂觀的青年,
怎麼會吐血?牟群和老席飛到昆明,回來說,婁山得到昆明駐軍支持,畫室很像樣,進展順利。只是咯血不止,恐有肺疾。大家都心沉無語。不久,《風雨同舟》下
架,婁山回到重慶,我們在辦公室見面。看上去沒有太多異常,他矢口不提病情,抽煙多得點,沒什麼大不了的。牟、席都不敢相信婁山已是肺癌晚期,但消息已確證,婁山很快入院。我跟老席、王強走進病危病房時,婁山已形銷骨瘦,奄奄一息。

         “
你們來,我很高興。他躺在床上,周身插着管子。老康,看來是不行了,也不多想,不能陪大家往前再走……他頭已剃光,眼睛仍然有神,意識清晰。我以掌撫其頭,輕聲安慰。我們的好弟兄,你盡了心……我們在一起。

         
兩天後,老席來說,婁山似乎知道大限已到,要求出院。在回南岸穿邃道時過去了。以陪都文化公司名義寫了短挽:

                                               
莫道兄弟去不還 ,卻看松濤來半山。

又以《浩》畫創制團隊名義書撰長聯:

     
八載揮毫山色獨南來曾蘸碧血鑒秋月,一朝撒手江聲忽東逝忍將浩氣化春風

         
當我站在殯儀館大廳時,才覺悟到,婁山是上天降臨的使者。他不僅協助我們的畫事,還用鮮血濡染我們的內心。婁山靜臥在松柏花叢中,頭上方擺着他的遺像,那種帶黑框的模樣。這種風俗莫名其妙,似乎非要提醒說,亡者已進入另一個世界,陰陽兩隔。我發現那像框竟然沒有放正,且位置太低,遠看只能見大半張臉。馬上墊高擺正,婁山俊朗的面容立刻環視着大廳。老席主持追悼會,——
席從不輕易出面,為了婁山另當別論。六、七位外地畫家從北京、南京飛來,都是婁山的畫界友人。《浩》畫來了十餘人,我為那些缺席者遺憾,——婁山的微笑和
死亡沒有進入他們的記憶。我代表眾人致辭,——其實我誰也代表不了。突然生出一種不平:都為婁山遺憾,英年早逝,否則他還可以更輝煌地功成名就。當然遺憾,不是因為沒有變現的功成名就,而是我們失去一個好弟兄。在更深的意義上,我們該為自己遺憾,我們這些苟活的後死者,拿什麼來告慰婁山?婁山,你已經真正功成名就,無愧人生。

        2012
年,編輯《浩》畫圖集,在《風雨同舟》畫頁登印:

         
特別誌記:婁山獨在昆明繪此巨卷,突罹沉疴,咳血不止,步履踉蹌,仍每

   
日作畫六小時以上, 終至不治。昊天不憫,忍奪兄弟。

          2013
77日,《浩》畫團隊在北京雍和藝術館舉行圖集新書發布會。抗戰老兵、國共將領後人和京城知識界藝術界500餘人與會。特別在前排為婁山安排了一個位置,貼上寫有他名字的紙條。主持人陳曉楠特意提請向婁山致哀。

         
轉眼2015年來臨。抗戰勝利、二戰結束70週年,《浩》畫就是為這個年頭繪制的,你就是為此而生而死的。除了我們和你的家人,也許沒有更多人知道你的故事,——這無關緊要。蒼天明鑒,中國人為民族的尊嚴,還在付出犧牲。2004年,張純茹用《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和年輕生命為民族苦難獻祭;八年後,婁山走上同一條路。

       
明天是乙未春節,萬物复蘇、萬象更新的時節。婁山,你的微笑,明眸,就在其中。

 

 

分享:

相关文章
作 者 :王康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5年2月18日19:22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