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画家朋友m多次来访。交流中谈到不少属于人文启蒙范畴的话题。随后他将谈话录音整理成多篇文章，建议我修订后发表出去。尊重他的意见，合署一个名字。
问：假如回到动物形象比喻的话题，自由主义与平等主义的结合——难道不同样是用“虎文化”来对抗“狮文化”吗？
答：一旦“解放人”与“拯救人”的双重使命实现重合，我们用来对抗“狮文化”的思想武器就不再是单纯的“虎文化”。用传统文化优质元素和当代思维新型建构来整合西方文化精华，必将在21世纪的东方大国生成崭新的“龙文化”。它既有飞禽的高迈又有走兽的勇猛，既有猛禽的双羽又有巨兽的四足。人类长期以来缠绕于物质世界的目光将毅然转向自身，分析与实证也将被综合与直觉代替。实证主义所代表文化形象的匍伏爬行时代，将在这条巨龙凌空飞起之时宣告结束。人类文化将进入“拯救人”的新纪元。
自由主义与平等主义仅仅是政治文化，人类文化包含政治文化但不等于政治文化。除了极权国家和转变时代，政治文化在人们生活中并不特别重要。凡是在西方正常社会与和平年代生活过的人对此皆有体会。所以我这里说的文化要比政治文化大。如果把文化比喻为一棵大树，政治文化就只是树上的一根枝条；无论这根枝条长多高，它都不等于这棵树。
希望中国民主知识界放宽眼界提高境界，在坚持政治批判的同时要有自己的文化建设。如果永远都只会用西方那一套现成的理论来观察中国、解释中国、展望中国，一定难成大器。
问：五百多年来白种人创造的文明和文化成就，至今依然高峰一般矗立在世界的前沿地带。至少那座被称为“科学”的主峰，我们很难超越。“拯救人”的文化前行，难道需要从它旁边饶过？
答：从古至今，人类精神的长河就由三大支流交汇而成，并分别主导不同的流程。可把这三大支流和三个流程称为神学、物学、人学。
16世纪以前是神学阶段，对物的认知和对人的感知也带有浓郁的神学色彩。
16世纪以来是物学阶段，对神的证伪和对人的证实也带有鲜明的物学特征。
西方物学不仅为人类描绘出了清晰、明确、实在的世界图景，更给人类创造出了精湛的技术手段、巨大的物质财富、先进的社会制度。虽然它同时造成了史无前例的资源耗费、环境污染、生命毁灭、人性堕落，但它那伟大的认知和操作成果依然是人类的永久骄傲和永恒丰碑。贯穿在西方五百多年物学进程中的潜伏病灶，并非物性的认知和操作，而是把物性的认知和操作泛化于人性领域所产生的偏颇和危机。
自从物性科学关于“人猿同源”的发现被认定为人类本质的铁律，物性科学的分析和实证方法被当作认识人类本质的铁则，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两种偏向。一是认为人本质上就是一头“裸猿”，任何文化规范都是对人自然天性的无理限制、压抑、剥夺；二是认为自从实现两足直立和脱去体毛，我们这个物种就成了全然区别于兽类的人类，我们身上的所有欲望、冲动、需求全都是人性化的，任何限制、压抑、剥夺都属于违反人性的强加。如果说前者是把人等同于兽，那么后者便是将人身上的兽性等同于人性。
问：16世纪以来，整个西方现代文化就建立在这个基点上。甚至，西方前现代社会的“个性解放”运动和后现代主义的“反文化”运动，其间包括佛罗伊德的心理学和马尔库塞的批判理论，也都从这个维度伸张个人的权利并展开他们的抗争。
答：五百多年了，西方文化的人性认知便处在这种光照下，并辐射全世界。致使所有国家的现代性人文标志——“个性解放”，总是与兽性的释放相伴随。现代社会的自由经济模式、多元文化形态、民主政治制度，仅仅是对物欲主义和纵欲主义的适应与规范。现代社会普遍性的负面现象——人的矮化、弱化、丑化，全部由此发生，而且愈演愈烈。福柯说“20世纪人死了”，只不过宣布了一个早已存在的人文事实。
问：把物学的定律和方法用在人身上，难免陷入困局。最大难度，不仅体现为人既是认识主体又是认识对象的逻辑悖论，更在于活人的大脑不可解剖、透视、分析、实验。甚至物性科学跨世纪的伟大成果——人类基因组全部破译，也没有发现人类精神起源和个体差异的奥秘。关于人类本质的认识，至今依然是物学视镜中以小白鼠和大猩猩为参照的扫描与猜测。
答：西方文化的危机主要是人学危机，西方话语的倾斜主要是人学话语倾斜。放眼西方国家富丽堂皇的文明和文化建筑，低矮的人学庙宇与高耸的物学大厦形成巨大反差。
如果说物学阶段的全盛时代对人的物化认知不可避免，那么，当西方已站在后现代社会的边界线上四处张望，这种认知困惑在白种人迷茫的目光中同时就孕育着突破并超越的精神射线。
中国“龙文化”所建立的主要是人学优势，它将在西方文化的低凹地段矗立起自己的人学制高点，并在人类精神的神学阶段和物学阶段之后开辟出人学阶段的新纪元，实现西方人学话语权的大转移。
近代以来，各个领跑国家的文化制高点都不相同：16世纪的意大利主要是文艺话语权，17世纪的英国主要是经济话语权，18世纪的法国主要是政治话语权，19世纪的德国主要是哲学话语权，20世纪冷战时代的美国和俄国才是综合话语权。21世纪中国的文化制高点，只能是与“拯救人”的世界性主题相呼应的人学话语权。
问：你的意思是说：即使世界历史重心向亚洲转移了，中国成为了新的领跑国家，中国的科学成就、技术成就、经济成就仍然难以超越西方国家？
答：是的。中国话语高地上飘扬的主要是人学旗帜。
问：建立“龙文化”人学话语的切入点是什么？
答：自然要从西方现代人学发生偏差的历史基点和理论原点直接切入。
仍然以人猿揖别为历史背景，但已清楚看到：我们这个生物种类以直立行走的姿势和最初的想象力获得自身发展的定向优势之后，并没有彻底完成从猿类向人类的转变。有文字伴随以来的人类，内心依然人性与兽性二元并存，两极之间的彼此消长一直构成人生的隐蔽主题，如同米开朗基罗那尊雕塑作品《半马人战斗》披示的情景。今天的人类，既非赤裸的猿猴，又非纯粹的圣贤，而是半人半兽的综合。他身上被文化绳索束缚着的那一半兽性，绝非个性发展所应释放的优质能量，而是人性目标所要克服的劣质对象。作为灵长类动物中唯一具有反思能力的存在者，人类精神领域的神圣指向和心理世界的丰富内涵，永远不可能在小白鼠和大猩猩身上得到证明。虽然群体眼中只看得见人类与自然的矛盾、群体与个人的矛盾，个体心里却感受着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人性与兽性的冲突。人身上潜伏着的兽性的一半，不仅长期成为人类进步的内在羁绊，而且实际成为人类罪恶的深在根源。摆脱外部自然力的控制和内部动物性的制约，彻底完成从猿类向人类的转变，便成为人类进步的潜在目标。
人类精神的全部照明和规范，无不服从这个伟大的追求。它对自然的认知和操作形成文明，它对自身的认知和操作构成文化。文明和文化，既是人类照耀双重进化的认知灯塔，又是人类实现双重摆脱的操作力臂。几千年来，人类在这个方向上的进化路线和演化行程有踪可寻，只不过需要我们去发现和描述罢了。
这个切入点所展开的理论视野中，文化的本义就是对个人身上兽性的克服和人性的提升。无论宗教、道德、文学、艺术、教育、法律，都是这个本义的社会化放射，只是各自的功能不同而已。宗教抑制兽性引导人性，道德限制内心的兽性冲动，法律惩戒外化的兽性行为，教育进行社会教化和世代传承，文学和艺术帮助情感升华。它们的共同指向，都是把人从兽性的自私、盲目、野蛮、放纵中解放出来，最终建立起人性化的崇高形象。
一旦世人明白人兽共存的现实窘况和抑兽扬人的进化方向，宗教精神、道德价值、法律功能、教育宗旨、文学方向，就会在文化大框架中得到定位，专制主义对人性与兽性的混合压制，民主主义对兽性与人性的混淆张扬，就会在制度层面得到照明。
问：从这个方向审视，西方现代文化一开始便出现了差错。解放个性之际同时释放兽性，把应该克服的兽性本能当作人性需求的原始形态百般推崇，让兽性之蹄任意践踏心灵的领地。精神家园从此一片废墟，人性自我因为不能确证而四处漂泊。16世纪以来的西方文化内部，一直就喧嚣着这么一股背叛文化本义的逆流。当它泛滥成灾，人的死亡和人学的危机便同时爆发了。拥有物学时代伟大物性认识成就和物化创造成果的今日人类，不能不为本质的迷失和人性的堕落感到困惑。攀附在科学大树上的人学藤蔓，不能不日益扭曲、变异、失效。
答：“龙文化”在其切入点上对西方现代文化历史基点和理论原点的修正，同时就意味着以“拯救人”为主题的人学时代的开始。
那时，用人学目光穿过物学视镜朝神学方向望去，中国超实证的河图、洛书、易经、阴阳、五行、地学、医学、气功……，将重放异彩。今日国内那些民族虚无主义者所进行的疯狂讨伐和无知否定，将最终暴露出愚蠢而丑陋的本质。
问：话语权的作用我们都很熟悉，可是对于它的具体含义却比较模糊。
答：以经济领域为例可能比较清楚。它至少包括三个方面：技术发明权、标准制定权、价格决定权。只要对方掌握着产品的这三项主动权，你在经济交往中就会任人宰制。
文化话语权与之相似，大概包括思想原创权、范式解释权、最终评价权。只不过它不涉及经济利益，仅仅表现为思想的权威和影响。这是一种拥有相当高度、深度、广度的思想力量，其至高照耀和中心辐射，完全来源于建立在某种公理性和普适性基座上的优先发言权和最终评价权。其作用方式，也不是人为强加，而是自愿认同。
这几十年，中国的哲学、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文化学、甚至文学和艺术，之所以一直追随在西方文化身后，一会儿“结构主义”，一会儿“解构主义”，一会儿“现代主义”，一会儿“后现代主义”，而且都希望得到别人承认，就因为话语权在西方人手里，我们只是被动的认同者。
落后认同先进，同时意味着提高。“龙文化”人学话语对于西方的作用，也是这样。白种人在自己的认知盲点和文化误区，也将反过来需要别人的照耀和辐射，并在逐渐认同中得到突然提高。
问：人学话语权转移，的确是激动人心的大事。可是至今还没有发现任何转移的迹象。
答：转移已经发生，只不过悄然发生在并不引人注目的边缘地带。我说的首先是文学领域的诗歌界。
西方“后现代主义”诗潮掀起半个多世纪了，除了一些后转变国家还有它的余波，自身早已波平浪静。文学一直是西方社会非主流文化的前潮，诗歌更是潮头中最为超前的异端波涛，新潮迭起历来是它的先锋特征。可是至今，我们没有看见西方诗坛可能出现新诗潮的任何动静。这是近代以来西方诗歌史上从未有过的停滞和徘徊。
反之，中国体制外诗歌在短短几十年中完成了自己的横向追赶，现在已经开始纵向超越。站成这支超越尖阵的诗人，可以列出一长串姓名：周伦佑、欧阳江河、王家新、翟永明、童若雯、北岛、多多、杨炼……。他们作品的语言、技法、主题、意象，整合了中国传统诗歌与西方现代诗歌的优质，综合了古典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精髓，远远超越了西方“后现代主义”诗潮的喧哗河段。在他们笔下，诗重新回到人，人回到积极的存在，诗与人一同走上自由的台阶。从他们的诗行中，同时可以听到“解放人”与“拯救人”的双重时代之声。
他们——无论坚守国内还是流亡海外，都一致感觉到了西方后现代诗歌的衰亡和中国诗歌的当下复兴。早在1990年代，周伦佑就写了一篇文章——《宣布西方话语中心权力无效》；欧阳江河也发现西方后现代诗歌并没有什么优势。白种人只要学会自我反省并低下一贯高昂的头，就会承认自己的诗歌话语优势已经丧失。
问：绘画领域也有这种兆头，如同旅美画家丁绍光所说：西方画家正困惑于色彩的有限可能而把目光投向中国线条的无穷变化。只是由于当下绘画与金钱的关系太紧密，中国绘画的超越势头远未出现。
甚至，2001年中国音乐家谭盾以楚文化为精神背景和屈原诗歌为声音元素的音乐作品，在奥斯卡金像奖评选中获得最高荣誉，也显露出中国音乐复兴的苗头。
答：别以为，这种超越现象还被商业主义浪潮所掩盖并被西方人自傲的面孔所漠视，诗歌话语的超越就微不足道。诗歌作为文化潮流的先行浪头，它的超越绝对是一种文化先兆。
问：你认为中国人建立人学话语，目前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答：自然是专制主义的阻碍。
自近代开始，中国人就命途多舛。“辛亥革命”的政治方向本来是要建立现代民主国家，而且确立了民主共和的制度框架。如果不出现后来的世界历史变局，即便同样难以避免军阀混战，最终也会实现宪政民主制度。可是随后偏偏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且背后还隐藏着即将形成的东方与西方两个政治阵营的巨型对局。于是中国建立民主国家的正常进程被建立民族国家的反常需要所打断，民族主义压倒民主主义，中国人的命运发生了第一次大逆转。
现在中国人又遇到了更大的命运难关。其中至少包含着四种历史纠结：第一是世界历史发展重心转移与半封建专制政治、前资本剥削经济、后现代消解文化大联盟之间的纠结，第二是前现代社会与后现代潮流之间的纠结，第三是民族主义与民主主义之间的纠结，第四是专制主义控制与人学话语创造之间的纠结。这些纠结重叠和交织在一起，使得整个国家美丑颠倒、善恶不分、真假难辨，从社会到天空完全笼罩在雾霾之中。这个国家的许许多多荒诞现象便由此产生。
就你提出的问题而言，其中最大的碍难莫过于专制主义控制与人学话语创造之间的纠结。因为人学话语始终围绕人而产生和建立，而专制主义恰巧是人性、人权、人道的宿敌，对人性、人权、人道充满敌意。所以当权者如今重新加强文化专制和言论控制，完全属于题中之义。
问：虽然世界历史重心转移已然发生，而且领跑国家高举的旗帜应该是人学话语；可是专制主义仍然牢牢掌控着国家政权，并用发展经济来顺应转移趋势。这种局面如何改变？
答：关键取决于历史的必要性抉择。也就是说，要看在世界历史的需要面前哪个主题更大更重要。20世纪初期的中国，最后是两大阵营对峙所需要的民族主题大于民主主题，所以专制主义赢得胜利。21世纪初期的中国，建立民主制度创新人学和文化来引领世界与维持专制统治发展经济和军事来称雄世界——这两个主题谁大谁小孰重孰轻？历史必将做出选择！
问：极权主义信奉的理念“目中无人”，极权主义固有的心态“与人为敌”。确实很难带领这个国家担负世界历史赋予的文化使命。
答：所以，历史的必要性一定会否决这种政治统治，无论采取什么出人意外的方式。
问：人得到拯救之后，上帝还将继续死亡吗？
答：不。人得到拯救之时，上帝就将复活。神学、物学、人学三阶段如同正题反题合题：神学是正题，物学是反题，人学是合题——它对物学的否定同时包含着对神学的肯定。因为拯救人必须证明人类存在的真相——那时上帝将会飞临现场。没有上帝的复活，人的拯救就会因为充满疑问而难以完成。
问：“龙文化”这个名称，难道仅仅来自传统文化中的图腾传说和现实生活中的世俗认同？
答：你这样说未尝不可。只不过我要告诉你：传说与世俗中关于龙的形象并非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千百年来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一条著名的长江，却很少有人注意到长江全流程的形状就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龙的形象。你不妨展开中国地图看一看，也可以看一下我从网络上复制的两张《长江龙碑》照片。当然，你如果有机会在大屏幕电视上看见这个长江龙碑，一定会像我一样被其活灵活现的形象所震撼。
据说这是多年前一个孩子站在中国地图前突然发现的，他看见上海一带就像是龙头，崇明岛就像是龙嘴里含着的一颗椭圆形宝珠，洞庭湖和鄱阳湖就像是两只龙爪，大运河和淮河就像是龙头上的龙角。2012年“绿色江河”志愿者将其雕塑于万里长江和青藏铁路交汇点唐古拉山镇“长江源水生态环境保护站”前面。
你如果仔细看，长江的形状确实就像一条巨龙，不仅造型完整、构成分明，而且形象生动、气势磅礴。神来之笔成万里长江如巨龙飞动，仅仅用“大自然鬼斧神工”之类形容词来赞叹其神奇之处，已经太苍白无力了。它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中国传统五行学说的一个奥秘——这个奥秘可能关涉到龙文化的建立、人的拯救、上帝的复活。
长江龙碑（侧面）：
长江龙碑（正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