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作为民主活动政治家的陈子明
--追思陈子明
胡 平
还记得28年前,我赴美留学前夕,子明单独为我饯行。席间畅谈,我们都对中国的民主前景相当乐观。子明说:现在看来,我们的理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就可以实现,也许不需要很多年。
可是,28年过去了,今天的中国,民主甚至比当年还更遥远。子明壮志未酬身先去,给我们留下无尽哀思,无限遗憾。
当年八九学生、如今独立作家杨光,为悼念陈子明先生撰写了一副挽联,其中两句是:“民运无公不成史,国家有难倍思君。”
这副挽联的前一句肯定了陈子明在当代中国民运史上的重要地位。子明的一生,就是当代中国民运史的缩影。是故,“民运无公不成史”。后一句“国家有难倍思君”,则表达了我们深切的遗憾。尽管子明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但是,子明的去世还是给中国的民主事业造成了难以弥补的巨大损失,尤其是在未来中国发生重大危机或重大事变的历史时刻。我们不缺少英勇的持不同政见者,但是我们很缺少象陈子明这样成熟的民主活动政治家。
在我们这一代民运人士中,子明是屈指可数的具有政治家特质的人物之一。按照马克斯.韦伯,政治家要有三种特质:判断力、热情与责任感。子明三者兼具。
先说热情。韦伯所说的热情,是指对事业的献身。子明的热情持久不熄,他矢志不渝的一生就是证明。至于普通意义上的热情,那我们就应该说,子明的热情有些与众不同,子明的热情不洋溢不外露,唯有当众人都冷的时候你才最能感到他的热度,而当众人都热的时候他却总能保持一份冷静。不是子明冷时热,热时冷,而是他的热情非常恒定,恒定的热情才是最高的热情。
再说政治判断力。何谓政治判断力?用以赛亚.伯林的话,政治判断力就是“对社会生活所具有的特殊理解力”,就是“一种知道什么'行'、什么'不行'的感觉”。
对此,子明很早就有清醒的认识。还在民主墙时期,子明就提出:“要反对政治浪漫主义和政治理智主义,坚持政治现实主义。”按照子明的解释,“政治浪漫主义是只管自己主观上想要得到什么,而不管客观条件允许不允许。政治理智主义,完全是冷冰冰地看待政治形势,不把自己当成其中的一个力量,只考虑体制的必然性,不考虑人的能动性。前一种心态会导致盲目乐观,后一种心态会导致盲目悲观。”子明所谓的政治现实主义,“就是说,目标要适中,目标不是要很高,要看到民主化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会有高潮和低潮的时候,需要一波一波地推进,需要有积累。”
政治判断力是个中性的概念。一个高尚的政治家可能有很糟糕的判断力,一个邪恶的政治家却可能在判断力上很高明。更重要的是,所谓知道什么“行”、什么“不行”,那也要看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那也要看你有多少资源、有多少路径。
一党专政下的中国,共产党垄断权力,也垄断资源,因而似乎也就垄断了做好事的机会。四人帮垮台后的中国,改革大潮兴起,但大多数有政治抱负的人依然选择了体制内路线,因为他们认为只有走体制内路线才可能成功;而一旦他们决定了选择体制,他们也就不得不接受体制的选择。对他们来说,所谓什么“行”、什么“不行”,就是共产党会不会采纳,共产党准不准。
子明不这么想。子明追求自由民主,因此他选择独立,选择体制外。这是在没有路的地方开辟出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把“不行”变成“行”。当然,在那时,走独立路、走体制外路线者也不乏其人,而子明的非凡之处在于他做得相当成功。从办民刊,到竞选,到办经济实体,到建立民间智库。子明的成功不但在中国罕见其匹,就是在国际共产阵营中也是出类拔萃。
在众人都以为“不行”的地方,你能看到“行”,而且用自己的实践证明了果然“行”。这是何等高明的政治判断力。一方面,它比走体制内路线者更高明;另一方面,它比走独立路、走体制外路线但未获成功者也更高明。诚然,不少走独立路、走体制外路线者,面对当局的高压,表现出极大的勇气,可歌可泣。只是,“不成功则成仁”,“成功”比“成仁”毕竟略胜一筹。再说,子明也具有同样的勇气,六四后被捕入狱就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里,我或许有必要再谈一谈一般的持不同政见者和民主活动政治家的区别。因为有很多人似乎不明白这二者的区别。他们往往把一个优秀的持不同政见者径直地等同于一个民主活动政治家。波兰团结工会顾问米奇尼克说得好:持不同政见者的特点是他的简单性和纯洁性。做一个持不同政见者意味着始终坚持一种道义的立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动摇。但政治是不同的,政治总需要妥协,需要把握形势,拿捏分寸。在韦伯那里,判断力就是分寸感;没有分寸感是政治家的大忌。对于政治家而言,正如米奇尼克所说,“要取胜这一点变得非常重要”。子明做到了这一点,所以我说他不只是优秀的持不同政见者,而且还是优秀的民主活动政治家。
八九前,子明对中国民主前景的乐观并不是盲目的。事实上,在当时的中国,民主转型的势头很强劲,虽然比不上波兰,但比其他大部分共产国家都好得多。不幸的是,六四屠杀导致了中国的全面倒退。覆巢之下无完卵。子明以及他的团队也全军覆没。
关于子明在八九民运中的所作所为,有必要多说几句。不少朋友认为,在八九民运中,陈子明是中间角色,是当局与学生之间的调停人。不对。陈子明怎么算中间角色呢?在当时的北京,有几个人能比陈子明、王军涛更民间、更体制外、更民运?事实上,郑也夫之所以向统战部长闫明复大力举荐陈子明等人,就是考虑到当时的学生,既不信任政府官员,也不信任自由派知识分子,那么,子明他们作为民运“三朝元老”(四五运动,民主墙运动和高校竞选运动)的身份,应该比其他人更可能得到学生的认同与信任。
再有,陈子明、王军涛在运动中扮演的角色,也并不是所谓“劝架”的角色或调停人的角色。因为当时的情况,绝不是简单的政府与学生的二元对立。在当时,政府内部已经发生了自中共建政以来最大的分化。围绕着如何对待天安门学生运动,以赵紫阳、闫明复等人为代表的改革派或曰温和派与以邓小平、李鹏等为首的保守派或曰强硬派尖锐对立。陈子明们深知,在当时,单凭学生和民众的力量尚不足以对抗党国体制,因此必须和党内改革派联手,否则让党内强硬派得势,就很难避免被镇压的结局;另一方面,党内改革派也只有赢得学生的信任与必要的配合,才能避免被党内强硬派清洗,才能巩固和强化自己的地位,从而起到保护学生和巩固运动成果的作用。
换言之,当时的情况,是党内改革派、党内强硬派与学运(或民运)的三方互动,而绝不是政府与学生的二元对立。陈子明他们当时的种种努力,乃是为了促成学生与党内改革派的合作。因此,说陈子明等人当年扮演的角色是中间角色,是斡旋,是调停。都是不准确的;至于说直到今天,还有人说他们是充当共产党的说客,是来破坏民运、瓦解民运的,甚而大有特务之嫌,那就更是黑白颠倒、荒谬绝伦了。
不幸的是,在当时,学生运动被激进思潮占了上风,没有及时地和党内改革派合作,子明他们的努力没有成功。结果是,党内改革派全数出局,强硬派出动坦克车血腥清场,轰轰烈烈的八九民运被残酷镇压下去。
马克斯.韦伯指出,在政治家必备的三项品质--判断力、热情和责任感--中,责任感一项最为重要。政治家不能只强调自己的良好意愿而不顾自己主张与作为的客观效果。他必须考虑自身行动在现实世界中的意义,必须愿意为其行动的后果承担所有的责任。这就叫责任伦理,与之相對的是意图伦理(或曰信念伦理)。意图伦理强调当事人的主观意图或信念,不考虑、不重视其言行的客观后果。
可惜,很多人至今仍然不明白责任伦理与意图伦理的区分。他们往往更重视意图伦理,而忽视责任伦理。在八九民运中,学生中的激进派由于其反对立场鲜明,所以每每受到称赞;温和派或曰稳健派则由于主张妥协,常常被视为帮政府说话,立场可疑。尽管后来的事变已经证明,温和派的主张对运动有利,激进派的主张对运动不利,那些人还是很少批评激进派,也拒不承认温和派的正确,甚至在温和派的代表人物如陈子明等遭受到当局的严厉迫害,仍然有人坚持怀疑他们的立场和动机。中国的反对运动要有长进,首先就必须克服这种幼稚病--从正确评价陈子明做起。
其实,在六四之后,很多学生领袖都有过反思。江棋生在回顾八九民运时讲到:有两件事是他原来没有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他没有想到中共强硬派竟然那么野蛮凶残,动用几十万军队镇压手无寸铁的和平抗议的平民。第二件事,就是对赵紫阳、闫明复等党内改革派严重缺乏了解和缺乏信任,没有及时地和党内改革派沟通与合作。柴玲也为当时学生与民众未能与党内改革派形成一个比较强大的团结一致的联盟而深感遗憾,“因为历史证明,任何一方的力量想孤军作战地推动中国的民主宪政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吾尔开希强调,我们必须反思的是,八九民运在当时究竟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他指出,八九民运不是泄愤运动,不是自杀式的壮举,而是一场政治反对运动,我们不是为了殉道,而是为了争取成功,而八九民运中出现过不止一次机会,如果和党内改革派合作,可以达到一个真正的如我们所愿的、除了殉道意义之外的政治成功。
六四后,子明被捕入狱。在法庭上,在监狱中,子明充分展现了他的英勇与从容。顺便一提,就连子明在监狱中的表现也不是没受到过误解和非议。子明在狱中居然写过一份入党申请书!这怎么能不让人怀疑?海外民运的英雄、两次入狱的杨巍说得好。杨巍说:“我基本上没看过子明的文章,可是一看这不同凡响的申请书就一下子被征服了。在大牢里声称要学习方志敏和张志新,这意味着怎样的一种傲骨,又是怎样的一种幽默。服了!”
子明出狱后,由于受到严密监控,难以发挥他组织家、活动家的长才,便转而潜心著述。于是人们发现,原来子明还是了不起的学者和思想家。不过我更看重的还是作为民主活动政治家的陈子明。我一直认为,当中国再次发生重大事变之际,子明以他的久经考验的勇气和信念,以他的丰富的经验、学识与阅历,还有他的广阔的社会关系,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的卓越的政治判断力和责任感,他能起到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是极少有人能够替代的。他的离去实在是我们无可弥补的损失。但愿我这篇文章,能使更多的人了解作为民主活动政治家的陈子明,再从陈子明身上对民主运动的政治有更多的了解。
RFA首发 20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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