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步出多伦多国际机场,一眼就看到了盛雪,秋日的阳光下,身着一袭雪白的西式套装。她满脸是笑,迎我走来,柔和的目光里透着沉稳、率直。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刚交谈了几句,我便有了老友重逢般的亲切感。
第一次听说盛雪,是在十二年前,她写的《远华案黑幕》出版。伦敦唐人街的书店老板一气进了两百本。老板告诉我,几天之内就卖光了,这是书店开张以来从未有过的。后来我又读到盛雪的诗集《觅雪魂》。无论是写鸽子、写晚云、写丁香花,还是写忧国忧民,她笔下源源涌出的绝妙诗句,每每令我爱不忍释。
眼前的盛雪,身份是民主中国阵线主席。我这次来加拿大,就是参加她主办的“我们共同引领变革——第六届全球支持中国及亚洲民主化论坛大会”。自1989年八月出国以来,盛雪以作家的敏锐,诗人的激情,投入到推动中国走向民主的运动中。如今的她,俨然已是名闻天下的民运领袖,这一路的风雨,备尝艰辛,该有多少故事等着我去探寻?
(二)
采访时断时续,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的大脑里:为什么盛雪会走上民运之路?我当然不认为搞民运只是男人的事,但,你面对的是中共,一个既空前专制又空前残暴的政权。风险、危险、凶险,无处不在。作为女人,往往难以承受,还得耗尽你的心力、精力、体力,还得放弃很多。
盛雪把原因归结为信念,一种从家庭和个人生活经历中产生的信念。文革开始前,曾就读于东北大学、燕京大学、外语学院的父亲,被当权者定为“国民党特务”,父母双双开除公职,一家五口被赶进一间只有八平米的房子里居住。文革开始了,抄家、打人、批斗轮番上演。盛雪五岁时,和妹妹一起被送到东北农村的姥姥姥爷家寄养,三年后才回到北京。为了生存,父亲做了泥瓦匠;而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清早出门扫居住的胡同街道,每月挣七元五角钱。路过的朋友、邻居们投来的目光,或鄙夷,或漠然,或幸灾乐祸,几乎见不到同情。当时的盛雪还不到十岁,除了艰辛就是屈辱。在北京卫戍区大院斜对面的小学里,她这个从农村回到北京,出身反动家庭的女孩,成了同学们取笑欺负的对象。刚把妈妈新买的白衬衫穿到学校,就被同学用圆珠笔在后背上画了一个大叉。过生日时得到的心爱的铅笔盒,也被无缘无故折成两段。至今盛雪一闭上眼,脑子经常会回到那个受歧视、受欺负的年代:“就像看到一张退色的照片,黄黄的、灰灰的色彩。”
难以计数的中国人曾有过类似的经历,然而,悲惨的生活并不能造就英雄。君不见,绝大多数人因此变得懦弱、卑微,特别的顺从。有的更成了趋炎附势之徒。
我相信信念的力量,但通过采访我发现:盛雪之所以能义无反顾走上今天的道路,更源于她的天性:与生俱来的反抗性格和正义感,一颗勇敢的心。
(三)
从十一岁上中学起,盛雪的反抗性格便渐露头角。她开始打架,只为了不再受屈辱。盛雪在学校总是爱帮助别人,不怕累,主动为班里打水、做卫生。但“家庭出身不好”的社会烙印始终跟随着她,她依然被人欺负。忍无可忍了,盛雪出手了,把经常冲着她口吐恶言的女孩,推倒在路边的白菜堆上,撕破了对方的衬衣兜。女孩除了跑到老师面前哭泣告状,从此再也不敢挑衅。学校里谁要受到欺负,盛雪也会施以援手。一次又一次的打抱不平,使她名声大震,被一些年轻人戏称为“西单小红”。
面对这样一个具有女侠情怀的学生,而且不听话,不服管,做事有主见,还有号召力,专横的班主任岂能容忍,决心要制服盛雪,采取的是中共整人的惯用手法。他给盛雪戴了顶可怕的帽子:家庭有严重历史问题,本人思想反动。动不动就在班里组织开会批斗盛雪。立班规不准同学们跟盛雪来往,理由是这个比所有同学小一岁的瘦弱女孩会“拉拢腐蚀青少年”。还使用计谋将盛雪和她的知心朋友活生生给拆散。甚至准备把盛雪送去工读学校(青少年劳教所)。
班主任的淫威没有吓倒盛雪,反而促使她开始动脑子思考:为什么我要比别人有更多的挫折?过去她只为家庭与个人的苦难而焦虑、悲伤,如今她把目光投向社会,寻找根源。盛雪父亲有一个被打成右派的学者朋友,在火葬场抬尸体。父亲常带上盛雪去看他。听着他们聊天中的唉声叹气,盛雪就想:当初都受过良好教育,有修养,有知识,有抱负,竟活得如此可怜、可悲,究竟是什么造成的?
1978年北京西单民主墙启迪了她。来自全中国的人,成百上千,汇聚在这里,有诉说个人遭遇的,有揭露社会问题的,有批评中共领导的。16岁的盛雪几乎天天都去看满墙的大字报,听人们的议论。在这个以“大老爷们儿”为主体的人群里穿来走去,盛雪得出了结论:中国社会制度有问题,不公正,不人道,特别残暴。两年后她在废旧物资回收公司当工人,一个每天来送料的独臂残废人引起她的注意。中午吃饭,残废人手里总是端一碗糊糊或拿两个窝头,一撮咸菜或放点酱油,从未见他吃过肉和新鲜蔬菜。盛雪经常蹲在他对面,与他聊天。在日记里盛雪写到:每天看着他,我就告诉自己,将来我一定要做点什么事,来改变中国社会。
随后几年,上职工大学,组织“文学社”、“读书会”,在北京电视大学校刊和《管理世界》杂志做编辑,人生漂泊,她从未放弃过探索。六四屠城更加快了她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出国刚三个多月,盛雪就与四位朋友在唐人街一家中餐馆里,商议组建民主中国阵线多伦多支部和加拿大分部;1990年4月,加拿大分部成立,她当选为副主席。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了!
由于民运与人权活动家的身份,使得盛雪两次错失驻校作家的机会。十八年后,盛雪来到卡尔顿大学做驻校作家,办公室窗户面对着风景如画的丽都运河。在这里盛雪对记者说:到大学去,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小站。搞民运,是我整个人生的旅程。
(四)
旅程却又何其颠簸。
一开始民阵在加拿大有五个支部,和世界其他地方的民运组织一样,涌进来很多激情洋溢的人。没过几年,几个支部全都没了,多伦多参与初创的人只剩下盛雪和今年85岁的韩文光老人。散走的人中,原因各异,有想利用“民运”申请居留,目的达到人就消失了。也有人以为做官的机会到了,中共政权很快会垮台,他们回去就是接收大员。当然也有心灰意冷或者生活变迁的。有个后来据说搞军事研究的,参加民运没几天,突然向盛雪发难,声称盛雪是特务,纠集了一些人,列出的罪状多达十八条,最后一条是盛雪态度粗暴。搞笑的是,没过太久此人就脱离了民运,自扮自演成了一“军事战略家”,公司也搬到中国去了。
我问盛雪: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她急切打断了我的话:老是有人这么问,事实上,这不是什么坚持,而是忠实于我自己,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只是,你要面对太多的难。
这样的难,知多少?青春流逝,你得放弃许多工作和挣钱的机会、生活中的闲适与乐趣。你甚至得赔上健康,失去亲情。即使在民运圈里,作为女人,面临的挑战真不少:如果你表现强悍、粗鲁,他们会把你当作男人;如果你显得柔弱、优雅,他们又会把你看成非常怪的女人。如盛雪所说:这是一个被承认的过程,需要你真诚,需要你付出,需要你展示你的能力和才学。一个女人和一群男人结成哥们儿一样的友谊,同时,你还得是一个女人,不能因为搞民运,就放弃了女人的特征。
(五)
很少有人像盛雪那样干劲十足。刚刚到加拿大的几年间,她做过不下十五种工作:餐馆、加油站、洗衣店、美发厅、模特儿、演员,甚至到农场拔草。民运一有活动,不能上班,她就辞工去参加,活动结束再找工。做咖啡店老板时,一次李鹏访问加拿大蒙特利尔市,为参加当地的抗议活动。盛雪临时雇人看店,驱车六百六十多公里前往,活动结束后,连夜赶回,第二天照常开店。1997年起,她做了自由亚洲电台的记者,繁忙之余,仍能把许多活动组织得既轰轰烈烈,又井井有条。
从1990年到现在,她年年参与主办纪念六四活动:在中共使馆前示威、到市区游行;开座谈会、研讨会;上街发传单、举行烛光悼念会。参与活动者曾达上万人,至今仍有两三百人。她还不断接受电视台、电台、报刊的采访。在加拿大国会、政府机构、国际人权组织、笔会和作家的活动,海外民运的大小会议上,到处能听到她呼吁人权、自由的演讲声。
数不清有多少次绝食了,坐在中共领事馆门前声援、抗议,为被关押的王军涛、陈子明、艾未未、刘晓波、刘贤斌……为自焚的藏人、遭受迫害的维吾尔人……经常是在大冬天,有时气温会低到零下20度,身上裹了一件又一件衣服,再披上毛毯,仍然冻得牙齿一碰就咯咯响。又有胃病,血压、血糖也低,每次绝食她都坚持下来了。
谁说盛雪所做的这一切对中共政权没有杀伤力?看看中共对盛雪的又恨又怕吧。什么是杀伤力?这就是。
(六)
凶猛的报复,随之而来。
父亲去世时,盛雪没能回家。八年过去,中秋将至,盛雪思乡情浓,直飞北京:妈妈,女儿回来看你了。
军警已等在飞机出口。先行关押审讯,然后武力遣送:由一名武警端枪逼着盛雪从悬梯走上回多伦多的飞机。走到一半,盛雪情不自禁回首再看一眼故国、再看一眼身后的北京。武警举起步枪,用枪托顶住盛雪的后背,嘴里吆喝:快走!快走!盛雪怒火中烧,感觉头发都竖起来了。“当时真想把肩上的挎包抡起来,砸到他头上去。”
更不容易承受的,是中共使用各种下流手段展开的超限战攻击。如用图象处理软件把她的头像粘贴到妓女的身体上,制成照片,广泛散发。甚至在报上刊登假卖淫广告,把盛雪的手机号用作联系号码。那些满篇污言秽语放肆侮辱盛雪的网文,铺天盖地。
有一个代号“小平头”的中共特务小组,自2006年5月以来,连续在网上发布了好几百篇造谣、诬蔑、谩骂盛雪的文字。还有一个姓刘的中共线人,自称“民运老将”,设法接近盛雪。此人在加拿大无财产、无工作、无收入,每年往返中加之间,日子过得逍遥自在。2013年他突然开始“揭发”盛雪,内容五花八门,东拼西凑,煞有介事,包括把盛雪家里的冰箱彩电也拿来当作“赃物”喋喋不休一番。
当我对盛雪谈到这种种企图,想要败坏她的人格、声誉,破坏她的家庭、亲情,玷污她的身份、尊严时,我注意到盛雪的表情变化:有气愤,有冷笑,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沉静、是坦然。
在盛雪面前,人们最好忘记那句名言: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
(七)
离开多伦多那天,我对盛雪做最后的采访。坐在一家咖啡馆里,紧靠着大街。车流来来回回。天下着小雨。
要说的仍然很多:对未来如何发展民运的设想;中国启动民主转型之后,她最想做的事:写诗歌,写小说,写话剧。过一种安静、自在、闲散的生活。
又说,她不是一个喜欢社会活动的人,投身民运是无法容忍中共暴政对中国社会的摧残:“中共政权存在一天,对我本身就是一种压力,一种挑战和刺激。”
这时我问她:你想过没有,当你生命终结的那一天,中共政权可能依然活着。
盛雪几乎是应声就答:我从来没想过在我有生之年共产党不会倒台。我看到盛雪嘴角闪现出一丝微笑,以及这微笑所包含的分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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