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科學巨擘愛因斯坦合影成罪行
——由網飛電視劇引起的一段文革回憶
蔡詠梅
最近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的作品《三體》被網絡媒體Netflix(中文譯名網飛)翻拍成電視劇上映,劇情一開始就是中國當局很忌諱的文革批鬥場面,將中國近六十年前的歷史殘酷荒誕場面再現人們眼前。更荒誕和恐怖的是,這場批鬥的對象竟然是一位物理學家,為堅持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被紅衛兵活活打死。
這樣的事,今天的人們很難相信,一些毛粉趁機在網上為文革翻案,指責編劇是惡意造謠反華。
劇情今天看似難以想像,但實際是可信的,本人是文革過來人親歷者,文革時期的黑暗、殘酷、瘋狂,乃至荒誕所見甚多,而且就真的見過一宗與愛因斯坦合影竟作為罪行予以示眾批判的荒誕怪事。
那是文革進入第三年的1968年,我去成都南郊的四川師範學院(現在的四川師範大學)見一位朋友所親眼目睹的事。這位朋友是川師的學生,雖然她是大學生,我是中學生,她只比我大兩歲,我們在成都文革紅衛兵活動時認識,成為朋友。那時紅衛兵運動近尾聲,紅衛兵被毛利用打倒其政敵劉少奇後,飛鳥盡走狗烹,即將被毛拋棄。大學生紅衛兵回到各自的學校等待分配到各地國營農場和工廠等基層單位。不過老毛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還沒發出,我們這些中學生未來前途如何尚不可知。這位川師女同學家不在成都,待她分配後,大家天南地北,可能再無見面機會。所以決定去看看她。
那天(具體是哪一天記不到)我到川師時,川師正在舉辦一個階級教育展覽,展出的都是川師紅衛兵文革抄牛鬼蛇神和老師家抄出來的反動證據。我那個朋友是其中一個講解員,正手執教桿在講解中,看到我,非常驚喜,但不能馬上陪我離開。我在等她的時候,順便把展品瀏覽了一遍。那天與我一同到川師的,還有一位我成都一中的同學。
記得展品中有一位從歷史系老師家抄出來的一些古董,有青銅器和幾個漢磚。今天大家都知道這是文物價值很高的珍貴古董,但是四川師範學院這個階級教育展覽卻用來披露反動學術權威是如何愚昧無知。記得該展品說明稱這些珍貴文物是“破銅爛瓦”,譏笑這些學者將既非生產資料,也不能生活實用的破銅爛瓦視為珍寶收藏在家,證明知識分子臭老九分不清五穀雜糧,迂腐可笑,為一無是處的寄生蟲。
我個性反叛,特別愛讀書,紅衛兵運動初起時也曾迷惑過,但到紅衛兵運動後期,我已從毛式迷魂湯中甦醒出來,常和一些具獨立思考的同齡人傳閱禁書,討論時事,已知文革非常荒誕殘忍,看到“破銅爛瓦”這個解說詞忍不住發笑。但隨後看到的更為荒誕。展品中有一張揭露老師反動罪行的照片竟然是這位老師與當代公認最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的合照。與愛因斯坦合影竟然成為一宗要公開批判示眾的罪行!
我和一中這位同學頓時目瞪口呆。雖然當時對愛因斯坦及其相對論不甚了了,但已知愛因斯坦是當代最偉大的科學家,不禁相互低聲說道,能夠與愛因斯坦合照,是何等榮幸的事,怎麼會變成一宗醜事?
但這樣的怪事在毛澤東時代卻很常見。毛澤東學生時代嚴重偏科,數理化成績不及格,可以稱之為科盲,但在毛皇帝掌權時代,數理化知識基本一竅不通的這位中國皇帝卻被當作是無所不知的全球第一天才,甚至可以指導現代物理學。毛有個“一分為二”的所謂唯物辯證理論,說世界所有物質都可一分為二無限分下去,符合毛這個理論就是科學,不符合就是唯心主義。日本物理學家坂田昌一的基本粒子概念符合毛這一套,因此受到推崇,訪華時特別受到毛澤東的接待。
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如此艱深,數理化不及格的毛自然是不懂的,卻自命天才,也要煞有介事地大談特談。搞笑的是,相對論是物理學關於時間、空間和引力的理論,他看到中文翻譯的相對二字,望文生義,以為就是哲學的相對主義。老毛1963年曾對他的女婿孔令華大談基本粒子理論說,“從牛頓的絕對論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再到相對與絕對統一論,這就是科學認識的辯證法,應當從這個高度来看待愛因斯坦及其相對論。”老毛搞錯了,錯得離譜,可怕的是全國沒有一個人敢出來指證。因為敢說毛皇帝錯了,就是死路一條,真的會被狂熱的紅衛兵活活打死。隨後在毛的授意下,按照毛的思路,孔令華等研究相對論多年,最後得出結論:愛因斯坦相對論是唯心主義的相對主義,是維護資產階級利益的反動科學觀。到文革時中國科學院竟然發動對愛因斯坦及其相對論的大批判。
一位科盲發起批判全球公認的理論物理學的泰山北斗,但全國無人敢質疑,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但這就是文革中的真事
說回與愛因斯坦合影竟成罪證這事。這位與愛因斯坦合影者是四川師範學院的羅忠恕教授,他1947年代表中華民國參加墨西哥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年會,回到美國後接到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院長的通知,邀請他會晤愛因斯坦。兩人晤談了一個小時後,留下了這張讓他備感榮耀的合照。與愛因斯坦曾一起工作過大名鼎鼎的楊振寧,後來為自己從未想到過與愛因斯坦合影留下一張照片而感到後悔莫及。沒想到文革時期,連楊振寧都渴望而未得的至高榮耀竟然變成恥辱。
羅忠恕教授是位哲學家,曾留學英國牛津大學,1948年回國膽任美國、英國和加拿大四家教會主辦的華西協和大學的文學院院長及哲學系主任。1949年中共上台後,中共接管了華西大學,1950年解放軍進駐華西大學,然後肢解華西大學,只保留醫科,成為後來的四川醫學院,其餘文理工科在1952年的院系調整中分別分到其他理工科大學。學慣中西,唯獨沒有學過馬列主義的哲學教授羅忠恕在紅朝已不合時宜,分配到四川師範學院教心理學和外語,小心翼翼做人。文革時期則與全國所有著名知識份子一樣被打入地獄。現今四川師範大學的網上“師大故事”專欄證實,文革時期,“羅忠恕同許多高級知識份子一樣遭受了殘酷迫害”。
文革後恢復高考,我考上四川大學,英文老師就是羅忠恕的女兒羅義蘊,但我當時不知她就是那位與愛因斯坦合影而成為罪行的川師教授的女兒。據當年川師學生回憶,文革一起,羅忠恕和該校所有資深老師,即反動學術權威們,全部遭到批鬥,然後被關入牛棚,與羅忠恕教授一道遭迫害的一位女教師宋元誼不堪受辱跳入游泳池自殺身亡。
至於與愛因斯坦合影一事,羅義蘊在回憶錄中說,文革時候她父親羅忠恕在川師的家被抄,她弟弟羅義德聽說後,就立即把家中有關的照片信件等燒掉,其中就有與愛因斯坦的那張合影,以及量子力學開創人物理學大師贈送給羅忠恕的簽名照片。不過羅義蘊的回憶可能有誤,這張合影照片實際並未燒掉,因為兩年多後照片出現在川師的階級教育展覽上。是否羅義德最終不捨付之一炬,但迫於嚴峻形勢而未將真相告訴其姐?
至於羅忠恕教授,看到自己與科學巨擘的合影當做罪行展覽,又作何感想?痛苦不已,還是覺得荒誕可笑至極?或者二種感受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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