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果”

作者:羊圈头

    我一向孤陋寡闻，竟不知有种在40多年前颇具神秘色彩的水果早在兴文登陆。那是在走过水果摊的随意一瞥中，不知怎的我突然心血来潮，手指我从未留意的一种水果问其名，摊主答曰芒果。哦，芒果?我吃了一惊，随即记忆之门打开了。时光如流水般洗净了铅华，这高贵的东西也变得如此寻常了。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令人感慨。好像名刹高僧开过光的器物,已经被赋予了神性一样，在当年它可是高高在上的“圣果”，闪烁着领袖的光芒。它还曾经风风光光地巡游神州，把“伟大领袖”爱子民的“恩泽”遍及中华大地。皇恩浩荡啊！因此，为谢主隆恩，每到一处官方、民众都要倾城而出、如恭候圣旨一般夹道迎送，山呼万岁，神圣庄严得只差没有跪拜罢了。

    我“百度”了一下，准确时间是1968年8月5日下午，“伟大领袖”把来自第三世界的外宾进贡的芒果转赐给首都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这在当时是特大的喜讯，别有用心的权力者和被愚弄的草民百姓自然要热泪盈眶地热烈欢呼和纵情歌唱地大跳一番“忠”字舞了，不如是何以献忠心、不如是何以表热爱？既然领袖思想的光芒照彻大地，“圣恩”又岂能首都人民独享，理应和全国人民一道分享这一幸福。于是，这来自天庭的“圣果”便大驾一般巡游全国，绝大多数人民都瞻仰了这一“伟大领袖”开过光的圣物。自然，这玩意儿古宋人民也毫不例外地目睹过、迎送过，并为之激动过、欢呼过。

    那个时期，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快两年了无学可上，我等无所事事，完全是个小混混，东游西逛。哪里游行集会很闹热就往哪里湊，或者读读张贴的大字报，或者听听各派的大辩论；闲得无聊，听说共乐区“革命委员会”成立，也兴趣盎然地和小伙伴徒步而行去看了回热闹并且还是当天往返。現而今有这么隆重的迎送仪式岂有不去凑趣找乐之理。

    具体是那一天记不清了，只记得下过夜雨，地皮未干，现在的主干道香山路当时还是公路通道，路面狭窄、稀泥碎石杂糅。还记得那天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全镇的人们兴高采烈地走上街头喜迎“圣果”大驾的光临。时间大约从上午8点过钟起，人们一直在等待着准备接驾。这期间我混在人堆里急切地盼望那幸福的时刻快快降临而等得毛焦，便在街道中间来回穿梭，最远一次从小城的东端走到西端，人真多啊！万人空巷，街道两边都是密集的人墙，大家都在翘首期盼。盼望着、盼望着，终于盼来了巡游的车队。在人们的欢呼声和锣鼓声中，在靓女俊男的载歌载舞中，几辆带篷布的解放牌卡车缓缓驰过街道。前头一辆几人站立，中间一人作手捧状扶持着一个安放在驾驶蓬上的有机玻璃的方形盒子，盒顶上盖有一块红色绒布，那个“圣果”就放在盒底的正中间。因距离关系其形状看得不甚清晰，只是觉得那东西不大点，色泽为黄，如此而已。那可是来自“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的圣物啊，和我心目中的形象有点落差。虽如是，但是目送着缓缓而来又缓缓而去的车队，心情和大家一样还是蛮激动的。

    在一阵激动之后竟然突发一个奇想：既出自领袖，这芒果一定非常好吃吧，如果能吃上一个，那味道肯定和仙果差不多。在当时这个想法对于“圣灵”既便不是亵渎至少也是不敬，但我这个念头也绝不是凭空就产生的。对于一个少年，嘴馋自不别说，最主要的还是我刚刚读过《西游记》啊！想起孙悟空大啖的玉皇大帝的蟠桃了，想起孙悟空偷吃的镇元大仙的人参果了。猢狲这厮有此好口福，我等未能免俗亦嘴馋。那神仙享用的东西自然是人间没有的美味，而这来自神灵一般的“伟大领袖”钦赐的芒果又岂不如斯地诱惑着我的味蕾?

    这就是我目击的迎送“圣果”的过程。不过，在若干年后我才知道，我们都上当受骗了。说起来其因有二，一是热带水果不便保存容易腐烂，二是数量有限。因此要在一定时间内让大多数人都能瞻仰，显然是个难题，怎么办呢？于是，塑料和蜡制的仿真芒果诞生了。原来我们顶礼慕拜的“圣果” 却是个人造的赝品。

    如今，站在水果摊前飘过去的思绪又拉回来了，我拿起一个芒果几乎是零距离地仔细端详一番，这下我看真切了。应该是品种的关系，有一种个大些，其色确是黄的不假，略带点青；另一种个小些，主色亦为黄，另有泛起的一片红晕。两个品种其形状都较扁平，不象其它水果那样浑圆饱满；令我感到新奇的还是它整体呈心形，这个形状真妙，尤物啊!但在赞叹中我又感到一点美中不足的遗憾，假如它的果皮全是红彤彤一片，其色彩就更富有寓意了，我敢肯定在当时媒体一定要借此大吹特擂一番，使芸芸众生更加神魂颠倒。

    想来当年既然是作为朝贡的上佳之物，好吃自不必说了，“伟大领袖”吃得咱也吃得，咱也买几个尝尝鲜吧。当年有此奇想，今朝得享口福。不出我之所料，个大些的黄皮芒果确是美味，甜中略带点酸，口感极好。

    行文至此，本该收笔，但心中又涌出来几句似乎并非题外之话。我记不起是那个名人说的，大意云在若干年后，后人看我们是很可笑的。如果这个“我们”指所有人我认同。时过境迁，现在来看我们确实可笑亦复可怜，竟然在骗子的导演下频频起舞不说，还喜悦、激动、幸福。在我看来我们之所以如此天真，任其愚弄，原因有二：首先，在威权高压、思想独尊、信仰单一、舆论一统的与世隔绝的铁幕里，你所接收的只有唯一的官方信息；其次，计划经济所自然产生的生计问题，使我们这些“毛”，都附在那张“皮”上。当然，也有极少数先知先觉者、离经叛道者，如林昭、遇罗克、张志新等，但是——他们已是另类，不属于“我们”了——这些先驱者都没有好下场。而那个企图万世香火供奉的身居大位者，就不独可笑了，“把名字刻入石头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至于那些身居高位者，“食肉者鄙”,不独可笑更为可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