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米涅的《法国革命史》
罗祖田
先说几句题外话。
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书籍,只算译成中文的也为数不少。我以为,米涅的《法国革命史》,较之其他法国革命书籍,他将重点放在拿破仑上台之前,更具厚重内涵,对今天的中国更具启示意义。正如洞察共产专制的实质,很有必要了解《第三帝国的兴亡》一样。
拙文主要谈谈革命的不可避免。
米涅关于法国革命是这样开宗明义的:
“当时,中古时代的社会形态依然存在,国土分裂成了互相敌对的一些省份,人们分属于敌对的阶级。贵族虽然还保留着爵位,但已失去了全部权力,王权则毫无限制,由于权臣横行,由于种种特殊的制度和各个集团特权的存在,法国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这里,我以为第一句话的重点,指的是法国社会累积了很多生产革命炸药的原材料。第二句话乃重中之重,指的是专制权力已经生产出太多的革命炸药,仑库装不下了,只能堆放露天场上。炸药何时引爆,就看导火索了。
先说第一点,十八世纪前的法国在欧洲并不引人注目,如果说同时期的德国此时仍处在典型的封建时代,诸侯领主林立,小民眼里只有主子不识国家不识皇帝,在欧洲徒有大国之名,法国的情况比德国并强不了多少。根本的弱点是法国仍属于农业社会。她体量大,产值并不小,却不具备英国作为新兴工商业国家的质量。此情况如同十九世纪前的中国一样,体量吓人,产值很大,较之工业列强,实为纸老虎。很简单,总产值不等于资本有效积累以及能快速转化为生产力。农业国家的资本积累即使老天作美也是以算术级数增加,工商业国家的资本积累却能以几何级数增加,一般性的天灾人祸带来的影响无关大局,但在农业社会就会引发紧张。
偏偏文化、思想的发展却可以超前。受此前三个世纪的影响:意大利各城邦国的经济、文化、金融的繁荣,荷兰,汉撒同盟,西班牙的相继叱咤风云,英国的异军突起尤其势不可挡,法国知识界受到了极大刺激,变革呼声由此而来。
路易十四时代开启了法国在欧洲的崛起之路,伏尔泰曾以他的雄浑文笔肯定过《路易十四时代》,不由人不想到近三十年世界的政治正确者争相肯定邓小平。伏尔泰看不见路易十六时代的天翻地覆已是憾事,近三十年世界的政治正确者竟然也视若不见邓小平时代的巨大隐患,令人无语。
路易十四时代法国国力的大幅提升,从一开始就种下了日后物极必反的苦果,便是经济效率、效益是凭恃高度专制取得的。此事的可怕不限于一代人的被迫作出牺牲,而在几代人皆被国家机器无情辗压。只要专制权力不肯让步,必定就是王权不受限制,权臣横行无忌,利益集团绑架国家。如果经济总是直线上升,基本民众总能分享到一点面包屑,事态也就可控。但这只能是官家和不黯世事者的一厢情愿。经济自有规律,不免波峰波谷,而人性的弱点是不分阶层不分贵贱的,从来既得利益者的私欲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哪里会有经济发展与分配公平同步。他们在理智上虽然明白太大的贫富悬殊无异于为自己生产掘墓人,行为上却又绝不会把鲸吞进去的赃款吐出来一点点。面对深刻的社会危机,他们更加迷信镇压。只要这种镇压凑效三五次,他们就会认定永远都凑效。
对此,米涅这样写道:“由于路易十四过久过猛地使用君主专制这个机器发条,使它张而不驰,最后这些发条损坏了……路易十四的无限大权力,在国内用于镇压异教徒,一旦越出本国范围,就去反对欧洲各国。在进行压迫时,总有野心家为之出谋划策,也有些急先锋为之效力,压迫愈是得手也就愈加大胆。法国的创伤完全被掩盖在桂冠之下,法国的呻吟被淹没在凯歌声中……专制主义为了取得胜利而耗尽了它的力量,早已播下了失败的种子”。
米涅的这段叙述,几乎就是对中共近七十年统治的量身定制。毛、邓时代仿佛路易十四时代,对外树敌,对内镇压,皆不遗余力。江、胡时期犹如路易十五时期,一派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汹涌,官方最大的本事是粉饰太平。如今的习近平已只能步路易十六的后尘,与其说是中南海在统治中国,不如说是众多特权利益集团在割据着这个国家。他们在高端会所穷奢极欲,哪管中下层社会的焦虑不安和普遍呻吟。
再说第二点。
生产革命炸药的原材料任何时代都存在,因为任何时代都一定有受压迫被侮辱者。但是,这不等于生产革命炸药的的原材料俯拾即是。而只要这号原材料俯拾即是,社会生活便一定是专制高压下官民对抗不可调和。这样,无论最高是否心地歹毒,只要他奈何不了特权集团的横行不法,他就只能对此埋单。
法国的路易十六,中国的崇祯皇帝,都是这类君王。今天的习核心也只能朝着这条路走。说他们天生心理阴暗,对民众毫无怜悯心,不合事实。但是,后人应该替他们抱屈吗?他们的委屈,相比较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平民,天平应该倾斜哪一边?路易十六的孩子无辜,成千上万的芳汀又何罪之有?该不成君王的头颅才是头颅,亿万平民的头颅不是头颅?所以问题的焦点,乃是露天场上革命炸药已堆积太多,大爆炸只是时间问题,就看哪根导火索点燃炸药包了。
法国革命的导火索是财政问题。三级会议,攻克巴士底狱,把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属于引爆炸药后的一声接一声巨响。
法国革命对今天中国的启示:
一、从历史因果看,视邓小平为路易十四也是可以的。他们都让自己的国家走上了强大之路,且都取得了明显成效,如果事态到此为止,他们的历史地位自应肯定。
但是事态不会到此为止。就路易十四来说,他顺应了时代潮流,让法国睁开了眼睛向前看,却又在坚持旧制度方面与时代潮流对着干。当时的欧洲,已经有了英国革命后新制度的强大活力与社会生活的稳定发展,法国也有了知识界和工商业阶层的不能再接受过去。路易十四坚持旧制度,实为自己否定自己。他固然得以善终,却遗祸他的后人。
二、邓小平何尝不是如此。他引导中国告别了只能是绝路的毛泽东时代,对外方面的政策固然作了重大改变,坚持党国至上和迷信武力方面他和毛泽东并无区别。以他的阅历和智力,他不会看不出六•四开枪将带来的巨大后患,但他迈不过去专制利益和权力傲慢这两道坎。党国本来就负罪累累,这一来,伪装就全扯下来了。军队的任务从此成了为党国权贵的特权横行保驾护航。有了这支不问是非也不懂是非的军队的保驾护航,权贵们及官僚阶层在抢掠国资民财上面还用顾忌什么呢?这样的前提下一定会是压迫加剧,社会分裂。开放不可避免地会让各阶层扩展眼界,社会生活能够长期忍受民众毫无权力只能听凭宰割么?既然不准和平转型,革命就只是时间问题。一旦中国出现大变、大乱,一曝十寒势难避免。
三、这世界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区分邓小平的功与罪仍有重要意义,更重要的是他的继任者怎么办?今天的习核心,如果只是路易十六或朱由检,命运就够可悲了,更可怕的是他分明不自量力,好大喜功,妄想做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强人。这样,中国的大变、大乱很可能因他的凶顽而后捱一段时间,例如五年、八年,但一朝火山喷发,法国大革命的激进、暴戾多半将会再现。向来如此,压抑愈大,反弹愈烈。能够迁怒于反抗烈焰届时的不肯节制么?依靠和风细雨,焉能涤荡满地的污泥浊水?
四、革命前的法国和今天的中国当然有所不同,突出表现为社会形态不一样,法国王室不能容忍朕即国家受到质疑和挑战,中共的党天下仍能迷惑相当多人。邓小平以后的废除终身制,最高的任期有了限制,改革口号继续喊,使党内多数人尤其愚昧民众时不时生出幻觉,觉得中共与现代文明的距离终归在缩小,改革是可能成功的。然而,这只是表象,不是实质。实质乃是党权不受限制,利益集团享有种种特权,民众毫无权力,不肯卖身的知识份子莫不被边缘化。它造成了中国的政治生态普遍黑帮化。一时的经济盛宴靠的是疯狂地杀鸡取卵。社会秩序须靠维稳也就是须靠刺刀才能维系。文化生活从媚俗到堕落直至令人恶心。道德全面沦丧,事实上已演变为我不坑你,你就会坑我。法律有名无实,冤假错案和警察暴行层出不穷。贫富差距惊人地扩展,为了钱各行各业莫不眼珠通红。凡此种种,早已是一团混乱。
五、中国社会革命的炸药很明显地已经制造出来了,且堆放在全国各地,现在就缺一根不容易被掐灭的导火索。法国革命的导火索是财政问题。国库没有钱了,须靠征税度过危机,王室、僧侣阶层、大资产者坚决不让步,国王拿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让第三等级即中下层民众再勒紧裤腰带。中下层民众当然极不甘心,但此时却也对国王仍存幻想,要求的无非是自己应有一点发言权。国王偶尔也觉得民众的要求不过份,但当看见民众的诉求有可能威胁王权,他又打起了退堂鼓。
今天中国的习当局走的也是这条路。反腐、扶贫、提高民众收入,它确也想有所作为。同时,相当多人仍对习当局心存幻想。但是,民众只配由当局开恩施舍,一旦民众认为这是应有的权力,习当局就不干了。这就是问题的要害。今天的习当局较之当年的法国王室,见识上毫无长进,他坚持一切姓党,分明就是朕即国家的现代版,也就仍是,A臣、酷吏吃香。不同的是国库还能撑上一段时间,它还没到最后时刻。如果不出大意外,它还可以撑上好几年。但是,即使不出大意外,现有的国库家底也经不住大撒币瞎折腾。待到入不敷出,权贵们必定一毛不拔,习核心就会要加倍疯狂,也由不得他不加倍疯狂。而他只要加倍疯狂,他那反动本性也就别想骗人了。
六、法国革命的普遍指导意义远大于具体借鉴意义。一如英、美革命,还有两百多年来这世界所有反抗暴政的革命一样,生活需要新纪元,乃是人心所向。但凡深刻的社会危机莫不由反动的专制当局铸成,幻想它会主动地向民众真正低头,很不切实际,当生活陷入无解状态,革命就是无奈选择。
当然难题由此出现,不论专制当局如何嗜血,当代的民运却不可以欣赏暴力革命,况且仇恨驱使下,社会革命极易滑向冤冤相报的陷阱,这也是法国革命的血的教训。但是,精神上中国尚不属于现代社会,幻想理性牵引着大变不走向大乱,极不现实。荷马式的复仇史诗不可以再演,农夫与蛇的寓言又需要牢记。看来,只能祈求上天多降智慧于中国人。
今天能说的是,如同当年的法国革命不可避免一样,中国需要告别延续了几千年的丑陋的专制历史,新生不可避免。一切理由都要服从这个最大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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