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陳維明的雕塑作品《馮國將》的感思
仲維光
如果清華大學的反右運動在一九四九年後的中國大陸的政治史、社會史上佔有重要的篇幅,那麼馮國將可謂是最中心的人物。這個人名伴隨了我少年時期對政治的所有理解,他被賦予的妖魔色彩,直到我一九六九年反叛後才開始退去。當然我也絕沒有想到後來能夠和他有在同一個領域中的存在。遺憾的是,我後來交往了很多五七年反右時期北京高校中的所謂知名的右派,如譚天榮、林希翎……和可能最相投的馮國將卻失之交臂。但是幸運的是,不僅與林希翎的思想不同,生死竟也不同。林希翎辭世已經二十多年,九死一生的馮國將先生卻至今不僅健在,而且耳聰目明,頭腦清晰。
我知道並且牢記住了馮國將這個名字,甚至漫畫影像是一九六二年,開始強調階級鬥爭、階級路線的時代。我一九六一年考入清華大學附中,開始了住校生活。所有的教育及平常生活都交給了學校。第二年清華大學圖書館就設立了專門的反右展覽。這個展覽是進入清華的學生必須參觀,必須學習的歷史教育課程,不僅是對大學生,而且包括附中乃至附小。
馮國將是一進門的百丑圖中最中心位置的人,是最大的敵人也是最陰險惡毒的妖魔鬼怪。同等級別的還有黃萬里、何成鈞等。當然在稍後一排也有我後來的化學老師王鴻奎、物理老師張三慧、數學老師呂森。但是所有這些人都無法和馮國將相比。
過了幾十年後,我沒想到在海外不斷地看到他的消息,聽到他的言論。第一個反應是,他竟然還活著,真的堪稱是大難不死。第二個反應是,他居然和譚天榮、林希翎如此不一樣。兒時看反右展覽的時候,譚天榮給我的印象是叱咤風雲、英姿颯爽、言辭才華四溢,但是八十年代中期認識他時,思想完全是一個馬克思主義教條主義的意識形態分子——毫無才氣可言。林希翎則言辭雖然犀利,快人快語,但是毫無書卷氣。只有馮國將,未見其人,已聞其聲,只看報道及網路影像就可以感到豪氣沖天,咄咄逼人,他旺盛的生命力!同樣都是封閉社會的地獄中爬過一圈的人,馮國將卻居然是挺胸直立地走了出來,其人、其語竟然依然是呼風喚雨!
馮國將展示的不僅是豪氣,也是浩氣!不只是豪氣干雲,更加之浩氣恢弘!
這只讓文革中的清華名人見小見穴,八九後的清華遺尾寒微畢露……
難怪他在清華有那麼大的聲響、獨踞展覽中心!
這樣的氣,這樣的勢,這樣的風雨,令人驚異的是一直沒有藝術家、甚至沒有引起歷史及社會相應程度的關注及再現,竟然直到半個多世紀後才再現於這個雕塑!這不啻是我們這幾代所謂藝術家、作家的恥辱,也彰顯了陳維明先生的感知及才華。
如今看到陳維明先生的雕塑,是我在一九六二年,幼時第一次在展覽中看到馮國將先生後,時過六十二年第二次看到以馮國將先生為中心的展覽。時空遙遠,歷盡滄桑,“對蒼煙落日,似聞悲吒”……
我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一個歷史性的雕塑,馮國將先生對於清華大學的意義,清華校史的意義,從政治上說,不亞於陳寅恪、王國維在思想史上的意義。他在清華一代人的位置,不應該因為被打入地獄而亞於那些追隨專制的任何名人,他的性格及在一段歷史時期的位置,應該即如六十年代的那個校史展、反右展中的位置,在舞台的正中央;他的重要作用可謂無出其右。因為想當年那個反右展覽及清華校史展中,馮國將先生是作為最最重要的負面人物,負面歷史影響者。那個當時賦予他的負面的重要性,顯示的正是正面歷史,直面歷史的重要性。
是以,這個重要性讓我感到,這個雕塑應該如陳寅恪先生的王觀堂碑文一樣,搬回到清華園落戶。作為歷史及這個時代的人物,馮國將先生有其無可辯駁的要求中心位置的理由。這樣一個人顯示的超越時代及社會,超越常人的膽略、性格——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們只有,也必須景仰他!
是以,感謝陳維明先生在馮先生的有生之年創作了這個作品!這可能是隔代的人生中最具人性、最具精神連接性的創作!這個作品,不僅對馮先生,且對於曾經在清華園呼吸過,成長過的人都是珍貴的!
202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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