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索赔
荒诞剧,独幕二场
吴庸
人物:瞎眼婆。
邓小平。
大幕拉开,台上一片黢黑,高山峻岭似有若无,旋即林深叶茂似影若现,烘托出阴森恐怖气氛。自山林中传出男声:初一那个十五啊…啊…,庙门儿开艾埃…,牛头那个马面那啊…两边啊排艾哎,阎王那个老爷啊…啊当中…坐啊…哎,一阵那个阴风儿…二,吹了一个女鬼来…厄哎矮……,一阵那个阴风儿…二,吹了一个女鬼来…厄哎矮……,一阵那个阴风儿……
随着第三声“一阵那个阴风儿”的吟唱,一个黑帽、黑衣、黑裤、黑鞋的老婆婆双臂缠着飘向身后的长长的黑色飘带(给人以飘飘欲飞的感觉),摸索着自台端右下角向台端左上角一步一步移动。此时,台上由暗黑逐渐转为微明,老人的侧影和摸索的动作被观众看清。
瞎眼婆自台左上角转身摸索着走到台中央,面向观众:“我满腹冤枉,对谁诉说?我一腔怨恨,找谁说理?我的命苦啊!我的命苦啊!苦啊……”指向观众:“你们不知道,不知道,我从24岁守寡,拉扯一个3岁的独生子,靠什么为生?男人走了,就留下一间破草房给我。靠捡破烂儿把独生子扶养到15岁,念到初中。1989年6月4日下午,孩子在家门口的地上拾起两枚弹壳,正好奇地摆弄,执行戒严命令的大兵突然喊:“放下!”孩子不知所措,转身要跑,一声枪响,结束了我独生子的命。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好冤。我无处喊冤,无处说理,流干了眼泪,哭瞎了双眼。从此见不到阳光,见不到光明,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在黑暗中过着不知何年何月的生活,只能凭感觉知道春暖、夏热、秋凉、冬寒的变化。我的儿啊,妈好想你,想你想得好苦啊!我的儿啊,妈好想你,想你想得好累啊!捡破烂儿我都无心思捡,好心人送我个菜团子我都无心思吃。儿呀,妈常梦见你,梦见你3岁时饿得向我伸手要吃的,梦见你7岁时背着书包上学去,梦见你随时随地帮妈捡破烂儿,梦见你被枪击倒地上再不爬起!儿呀,儿呀,妈愿随你而去,到阴间挣吃挣喝养活你,到阴间不让小鬼欺负你。你是我宝贝儿,你是我的寄托。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丢下你。我知道,你也不能没有我,更不能丢下我。……(老人倒地,蹬两下腿,双手伸直,似有话要说,只“啊”了一声,生命就此结束,灵魂飞出躯壳。)
此时,台上由微明转为大亮。瞎眼老人站起来,立于台中央,自我旋转,黑色飘带随着旋转而飘起。她高举双手,向天而诉:“我去向哪里?归向哪方?何处诉冤?何地索赔?天哪!天哪!”台上又响起男声吟唱:一阵那个阴风儿…二,吹了一个女鬼来…厄哎矮,一阵那个阴风儿…二,吹了一个女鬼来…厄哎矮……吟唱止,瞎眼老人继续陈诉:“我去到鬼门关,见到判官老爷,他翻开那生死簿,查了半响才找到我的名号。他说:妳的冤未诉、赔未索,旧账未了,阴间不收。我只好返回人间,诉冤索赔。”她面向观众:“你们要明白,我不是人身,而是鬼魂,是屈死鬼、冤死鬼,是讨债鬼、要命鬼!我要讨还我的独生子之命!我要讨还我被冤屈而死的老命!”“我知道欠债者是谁!就是主张‘杀掉二十万,稳定二十年’的邓小平!我就去找他讨还我的血债!他的家在北京西城区宽街一处大宅院。”
幕落,第一场结束。
第二场开始。幕启,台上展现一座大厅,左处是进入大厅之门,从左至右的后排是书架,散落的书籍、杂志、报纸充斥其间。书架右方斜着一张独坐沙发,沙发前是一个放脚的坐垫纱发。此时,坐在沙发上、把脚放到坐垫沙发上正在看报的是邓小平,他身后是一座供看报照明的直架灯,满台灯光照射,豁亮无比。
瞎眼老人突然出现在大厅内,全身黑色,在白色灯光映照下非常耀眼。邓小平(四川口音):“谁?你是谁?”老人一阵狂笑,笑声显得悲愤异常:哈哈哈哈……,她用手抹去从双目中流出的两滴泪。邓:“勤务兵!勤务兵!”老人(正色):“勤务兵已被我定在那里,不会来的。”邓(惊讶):“你到底是啥子人?”说着,放下报纸,躲在沙发后。老人:“我要讨还被你的戒严大军枪杀的我的独生子之命!我要讨还我被冤屈而死的老命!”邓(惊讶):“你…、妳…,是不是活人?”老人:“我不是活人,是鬼魂,是屈死鬼、冤死鬼,是讨债鬼、要命鬼!今天,我就要你的老命!”说着,伸出双手,奔向邓的喉咙。邓蹲在沙发后:“不得乱来,不得乱来!”老人(愤极):“他妈的,什么叫‘乱来’?你屠杀无辜才是‘乱来’!你血洗京城才是‘乱来’!你是屠杀无辜的大屠夫,你是绞杀民众的刽子手!我要掐死你,报…仇…雪…恨!”说着,又奔向邓。沙发后的邓突然站起,战战兢兢,抱拳作揖:“对不起!对不起!我叫有关部门作出预算,从经济上赔偿,包括妳的损失在内,死者20万到30万元,伤者10万到15万元。”老人:“死伤者的生命就是这么廉价?你知道扶养一个生命成长有多艰难!”邓:“不行还可提价,死者40万到60万元,伤者……”被打断:“你手中的钱都是百姓的血汗,你用百姓的血汗弥补你的罪行,你以为百姓看不穿你的阴谋诡计!”邓:“我的罪行?我的罪行?我有啥子罪么?”老人:“你别装胡涂!调动二三十万大军突袭京城,机枪扫射,坦克碾压,就是你的罪行!”邓:“唉!那是不得已嘛。当时压不住阵角喽!唉!算我错了,错了。”老人:“那不是错误,是罪行,不可饶恕的罪行!”邓:“那,那,当时是一场动乱,一场暴乱么!”老人:“放屁!那是百万人大游行,反腐败、反官倒,要民主、要自由!被你的大军血腥镇压!”邓:“那,我就没的说喽!不说喽,不说喽!”老人的双手再次伸向邓的喉咙,下决心置邓于死地。邓骇极,左顾右盼,无处躲藏,只得拱手求饶:“老人家,我愿赔礼谢罪,就是认罪,行不行?”老人拽住邓的衣领,将邓拽到台中央,死命往下摁,迫令邓跪下,欲掐其喉咙,邓护住脖子,跪地求饶:“老人家,老人家,饶我这条命,饶我这条命,我给妳磕头啦”,说着头撞地,磕仨响头,跪地不起,等待发落。
台上突然鬼影重重,众多六四的屈死鬼、冤死鬼纷纷找邓小平追讨血债!
首先面向观众的是张艳秋,她陈诉:我男人王志英,通用机械厂工人。6月3日,去我母亲家看望,吃茴香馅包子,晚上10点钟走时还带了一些包子,准备作第二天志英的午饭。我们骑车到珠市口,只听枪声大作,人们赶忙四处躲藏,我俩躲在珠市口东北角的靣包车后面。王志英突然跌倒,我扶时只觉得手黏乎乎、热乎乎,志英颈部鲜血直喷。我忙呼:救人哪!救人哪!一辆三轮平板将他送至前门医院,又转协和医院,医生说已无可挽回。这对我如晴天霹雳,痛不欲生,宁愿随他而去,不过我们尚有7岁女儿,怎忍抛却不管。三天后,志英送去火化,志英弟弟抱着我7岁女儿说:最后看看爸爸,再不看就没了。女儿吓得大哭,她还不懂“死亡”的含义。此后,我经常梦见志英回家,一次梦见他向我哭着说:脖子疼。我忙给他揉,鞣,随即醒来。我们是安顺的百姓,只求平稳度过一生,为什么遭此恶报?(回头)我要质问邓小平!邓跪地叩头:“我有罪,我有罪!”
接着靣向观众的是张先苓,月坛中学高二学生王南的母亲。她陈诉:6月3日晚,由于世情紧张,嘱咐王南不要外出。不久,外面枪声不断。天未明,发现王南不在,桌上留一纸条:“与同学出去。6月3日晚。”王南喜欢摄影,多次说:此次机遇不可多得,若错过,悔之晚矣。我赶紧出去寻找,遍寻无着。只好推测他受伤在医院治疗。找了24所医院,都没有王南踪影。作为母亲,我未能把他看住,自我悔恨之心,难以表述。6月12日接到王南学校电话,问王南外出时衣着,我答:一身绿军装,腰束皮带,斜跨包内装照相机。校方说:护国寺中医医院有一无名男尸无人认领。这是我最不愿听到的消息。我急忙在两名王南同学陪伴下前往,死者果是王南,我顿时嚎哭不止。想翻开王南的裹尸布看,被王南同学阻止,说:惨不忍睹!另外看到一尸布下露出一双小脚,是老妇,还有一块尸布长仅一米,是幼童。王南火化时,医院说:此尸是公安部门送来,需公安证明非暴徒,医院才可开具死亡证明。拖延到6月26日,王南父亲是九三学社成员,才由九三学社呈报中央统战部得以解决。尸体火化后,我决心追查儿子是怎么死的。我见人就说,逢人必问。一日,打“的”时与司机谈及,司机说:戒严部队向天安门推进时,我正在南长街南口。部队疯狂扫射,群众退到南口内。此时,一身着绿军装少年,执相机,单腿跪路边,左手作“V”形,向部队示意。突然一枪命中,倒地。一老妇跑出队伍,欲拖走少年施救,被部队喝止。老妇跪地求恕,说:这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饶了他这次。军人厉声道:他是暴徒,杀无赦!速退,否则必无命!据司机所述,此男孩就是王南。此后,我还是逢人便问,不断扩充真相:王南被拖入南长街口内,义务医护人员忙施救助,众人围之,免被发现。一人从王南口袋中寻出学生证,并通知学校,学校才将此发现通知家长。后来又得知:天安门西侧二十八中学门前有一花坛。6月4日凌晨部队将一尸体埋入,数日后大雨冲刷花坛表土,尸体外露,公安部门将尸体运走。至此就与护国寺中医医院一无名男尸的情况完全链接起来。我终于得知王南死难的全过程。我不懂政治,我只是王南母亲,我要问:王南为何因拍摄而遭枪杀?罪魁祸首是谁?(回头)我要质问邓小平!邓跪地叩头:“我有罪!我有罪!”
第三个面向观众陈述的是吴国锋之父,他陈述:6月8日政府工作人员告诉我,吴国锋在京生病,劝我前往探视,我的心一下子纠结起来,觉得似为恶兆,街坊邻居听了都替我担心。待到京城始知孩子已死于非命,停于邮电医院,共中4弹,其中后脑一弹是致命伤,复于腹部猛刺一刀,我儿死得好惨!他在邮电学院工作,工业经济系的学生都来慰问,说:我们都是大伯子弟,请你老节哀。我想租辆冷藏车将尸体运回,与家乡父老乡亲告别,政府不允,命令火化。后与学生至小餐馆果腹,业主态度冷淡,拒绝供应。与之沟通后,业主得知我们不是着便衣的戒严军人,始热情接待。把儿的骨灰运回家,设一灵堂供奉,祭奠的亲友络绎不绝。3天后,县里来人要求撤灵堂,因为过两天要传达邓小平于六四后接见军以上将领的讲话。真是奇哉怪也,我设我的灵堂,他讲他的话,谁也碍不着谁!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撤去灵堂,但骨灰盒还在,略慰我的心灵创伤。县上人员又让我将骨灰盒埋掉,说是“影响不好”。骨灰盒在我家摆着,有个毬影响!公家人管得也太宽了,逼人太甚!我正告他们:除非打死我,将我与孩儿骨灰一起埋掉,否则,我必摆在堂屋里!我要质问邓小平:这种荒唐事是不是你指挥干的?邓跪地回答:“我没管好,我之罪!我之罪!”
第四个面向观众陈诉的是佚名者集体。6月3日晚,同学10余人相约去广场,声援请愿者。骑车经学院南路至复兴门,适军车甫过,乃弃车随人流自西而东至天安门。6月4日凌晨2时许返回至六部口东,遇军队横堵路上,就与众人相挽而行,堵截军队前进。相距50米时,大兵突开枪,众散,复聚,复射,复散,乱成一片。时已破晓,只听隆隆声响,坦克由远而近,杀气腾腾。众愤然,相继卧地阻挡,毫无惧色。坦克驰至卧者前,刹车过猛,致地面辗成深坑。众不动,以死待,相持不下。少顷,坦克射出毒气弹在卧者中爆破,冒黄烟,闻之咳不止,气噎,呼吸艰难。一弹落学生前,彼欲拾起掷回,不意弹爆,浓烟入肺腑,大呛咳。众惊,四逃。两同学西逃,至六部口,饮路边积水,始稍缓。此时坦克飞驰,对准人群冲撞,众逃之不及,哭喊声四起。两同学亦失散,一生正寻找同伴,俄见某青年倒路中,头颅成片状,脑浆与血丝粘联于身,惨极!又一青年倒路旁,臂被轧失形,仅一丝之联。再一青年卧自行车上,被碾联一起,车蹬穿肠入。此生见状,蹲伏,哭不止。居民亦痛哭,大骂“法西断”。生转念:死难者亟需转移,免被暴军收去毁灭罪证,乃寻一木板,与居民相继抬尸于胡同内。板短,抬一青年尸体时,脑浆竟粘于此生身上。转移毕,生茫无所依,将板垂路旁,呆望斑斑血迹,脑中一片混沌。猛听巷内居民呼喊“快进来!快进来!”生丢板急入,坦克迅即从路旁轧过,木板被轧成齑粉。生与居民复联络一小卡车,将死难者送往政法大学,沿途众多骑车者相伴,护送之。死难青年在政法大学停数日,悼念者前后约10万人。两同学失散后,一生辗转返校,另一生右臂被碾,以左臂扶持,有好心人骑车送回,成为断臂者,离校,不知去向。这些死伤者有权质问邓小平:是谁制造这惨绝人寰的现状?邓跪地:“是我!是我!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众诉冤者隐退,只留邓跪台中央。瞎眼婆自台左上,摸索至台中,见邓跪状,双手急速伸向邓喉咙,狠命高叫:“我就是要掐死你!掐死你!”声音再高,并将“你”字声音拖长,直到幕落:“掐死你!”
幕急落。
(2014.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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