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号-纪念六四 王譽虎简介 王譽虎文章检索

 

 

一个民营企业家的六四经历(1)

 

王譽虎

 

1我的身世

北京,一九八八年九月的一天,晴空萬里,微風和煦。六四巨變的前夜。

我懷著一顆虔敬的心,跨進頤和園智慧海大殿。殿內陰涼幽暗,與外面形成強烈反差,心中頓生幾分肅穆神秘。我偕同妻女,依次敬拜了殿側的韋馱、普賢菩薩,然後緩緩來到正殿觀世音菩薩面前。

盤腿坐在蓮花寶座、左手托缽的鎏金觀世音,連同基座高約六米。她居高臨下,面容莊嚴,慈祥地俯視著芸芸眾生。觀世音托缽的手臂和蓮花寶座上散落有點點硬幣。這一天不是節假日,殿內遊人寥寥。我行完跪拜禮,雙手合十,靜思祈禱,然後拿出事先預備好的幾十枚一角的硬幣。

近幾年,我幾乎每年要到頤和園的制高點智慧海大殿朝拜。每次朝拜都向缽內投上一把硬幣,投中率約二三十分之一。此次我似乎比以往更加專注,更加虔誠,更加神往。從左手心上捏起一枚硬幣,向離地面近四米高的缽內投去。“哐啷”一聲,投中了。我眼眶一熱,又忘情地連投兩枚。沒想到這兩枚硬幣竟像奔向磁鐵一樣,不可思議地雙雙落入茶杯大小的缽體裡。

“中了,都中了!神了,真神了!”七歲的女兒欣欣情不自禁地歡叫著。

“小點聲!”妻子小李輕聲喝止著女兒,然後異常虔誠地在胸前劃了兩個十字。小李隨母親信仰天主教。

刹那間,我熱淚盈眶,腦中一片空白,靈魂似乎與浩瀚的宇宙融為一體,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什麼叫真正的虔誠。沒等女兒察覺,我便轉身直奔門外東側的石丘後面,任憑淚水橫流……

“爸爸,爸爸,您怎麼了?”女兒關切地輕搖著我的肩頭。

“沒事,沒什麼,沙子迷眼睛了!”我捂著雙眼,撒個小謊敷衍女兒。

“欣欣,上一邊玩去,讓爸爸自已呆一會兒!”

妻子打發走女兒,拿出一塊手絹,塞到我的手裡。我的失態,妻子感同身受,挽著我的手臂,就近坐在一條石凳上,默默伴著我。

出身一門三右派的家庭,一度淪為階下囚的我,如今已躋身于百萬富翁之列。真是物換星移,乾坤倒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對佛學虔誠篤信的我,感念著上蒼的護佑。

當時感受著上天眷顧而欣喜不已的我,沒想到即將面臨人生第二次命運的大逆轉,將再次淪為階下之囚。

 

六十年代初,我曾連續兩年參加高考。我對兩次高考答卷的感覺堪稱良好,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平時比我學習差的同學個個登上了高等學府的殿堂,我卻兩次都名落孫山。這個令我琢磨不透的人生謎團,事隔二十年之後才解開。原來那時地富反壞右的子女參加高考,中共政府只給百分之五的錄取率。我家一門三右派,我的學習成績又不在出類拔萃之列,兩次落選就是必然的了。

我父親王藥雨之為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著名中醫,是小兒金丹片、牛黃解毒片、銀翹解毒片、桑菊感冒片、霍香正氣水等著名家庭常備中成藥的研製發明人。1954年進入北京中醫研究院從事中西醫結合和中藥西制方面的研究。一九五七年,毛澤東號召大鳴大放給共產黨提意見。在單位舉辦的動員會上,父親一言不發,一字未寫。拖到最後,黨委書記找父親談話。父親擔心落下抵制運動的罪名,萬般無奈之下,寫了一篇自覺萬無一失的大字報,內容大體是先歌頌黨的中西醫結合政策,然後建議應選拔多少懂些醫學或學歷較高的人來擔當主管業務的領導。

自認為謹言慎行的父親,做夢也想不到禍從天降。大字報內容被指攻擊共產黨外行領導內行,被打成中國衛生部大右派,連降3級,發配青海省人民醫院當醫生。禍不單行,父親所屬的農工民主黨此時也落井下石,開除了他的黨籍。

我的三哥王唯,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學生,解放前夕隨部隊“起義”,加入解放軍進軍西藏。因為有文化,幾年後被提升為連級幹部,在日喀則擔任班禪活佛的聯絡秘書——實際上是西南公安部門安插在班禪身邊的眼線,負責監控任務。後來由於右傾,被調到西南一級機關幹部學校(重慶北碚)進修。一九五七年整風時,三哥懷著赤誠之心,給高層首長周興提意見,批評他重用曾是三青團骨幹的侄子。對高層首長的意見不是輕易可提的。上司勸他認錯罷手,他拒絕接受,堅持已見,最後被打成“極右”,發配農場改造。一九五九年,因私下說毛澤東先後有過四個老婆,江青不是毛的元配夫人,與毛是先孕後婚,被揭發檢舉,定性為現行反革命,判刑九年。後經申訴,最高人民法院改判為四年。刑滿後留場勞動,實為“二勞改”,人身自由仍受限制。文化大革命期間,三哥又被以莫須有的罪名判刑七年!一九七九年徹底平反,恢復二十級幹部待遇,時年已四十八歲。因當時北碚軍校編制已撤銷,遂被就地安置工作。讓人欲哭無淚的是,文革七年冤獄的《判決書》,竟然是勞改農場偽造的,根本沒有檔案存底。因是之故,政法部門不予受理賠償。

四哥王古白,一九四九年初中畢業即參加解放軍公安部隊,任連級文化教員,復員後在北京一中心小學任體育教師。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四哥因揭露耳聞目睹的肅反擴大化和刑訊逼供草菅人命的事實,給共產黨的勞改政策提意見,被打成“右派”,下放農場勞動,而後又在學校燒鍋爐。這樣,我一家就有了三個右派分子。一九七九年四哥“改正”復職,也未獲分文賠償!

我的母親白氏,出身晚清名門貴族。因是八姨太所生,地位卑微。辛亥革命後,家道中落,淪為貧民。母親為人通情達理,耿直自守,深明大義。我自幼便接受母親傳統文化思想教育。

六哥王六橋,一九五七年秋季考入北大地球物理系。因涉世不深,反右又接近尾聲,因而未遭厄運,平安渡過六年大學生涯,是王家最幸運的一位。

出身在這樣一個典型的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家庭,受當時共產黨洗腦教育,認為應該與這樣的家庭劃清界限,1963年讀大學無望後,我偷走戶口本,瞞著母親,報名去北大荒農場屯墾戍邊。原意是接受黨的號召,投身一個崇高的革命事業,沒想到現實卻非常殘酷。我在天寒地凍的中國最北邊的荒原度過了13年的漫長歲月,其間承受過許多艱辛和苦難,受到過殘酷的政治迫害,曾被投入監獄,初戀的愛人在高壓下被迫離我而去,後來的妻子也被迫與我離婚,兒子送於他人撫養,落到妻離子散。我在北大荒的悲慘命運猶如史達林時代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服苦役的蘇聯勞改犯一樣。直到暴君毛澤東死掉,文革結束,劫後餘生的我才回到北京,與飽經苦難的父母和家人團圓,開始新的人生。而我個人的思想觀念也發生很大轉變。

1984年我脫離體制,下海經商,經歷了不少波折,到六四前夕,已成為一位成功的商人。作為一個民營企業家,我見證了六四前夕圍繞中國經濟改革何去何從而展開的激烈鬥爭。因為支持中共黨內堅持經濟改革的胡耀邦、趙紫陽,我不由自主被這場鬥爭刮起的滔天巨浪捲了進去。


 

作者介紹

王譽虎,中國民營企業家

1944年生於陪都重慶。父親王藥雨為中醫名醫,1957年被打成右派,兩個哥哥也被劃為右派分子。因一家三右派,中學畢業後兩次高考都被大學拒絕。1963年自願報名到北大荒852農場務農。文革期間受到政治迫害,被囚禁4年,被迫與前妻離婚。1979年獲釋後返回北京,曾任建築工人。

1984年下海經商,後致富,在北京和廈門擁有4家公司,僱有員工100人。因中國八九十年代,中國不容許僱傭員工八人以上的私營企業存在,其北京公司掛靠於四通公司(四通也是民營企業,但掛靠在國家機構中國科學院)。

因支持89學生民主運動,向學生提供金錢、汽車和手機等物資於1989年6月26日被捕,1990年1月出獄,共監禁7個多月。其名下公司因此損失慘重而先後結業或被勒令結業。

90年代先後在美屬塞班島和俄羅斯經商,並在北京開辦皮革製品公司,產品銷往俄羅斯;因“黑色星期五”盧布暴跌加之在莫斯科倉儲被盜,導致企業破產。
1998年,開始在北京做珠寶生意。現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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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譽虎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9年3月24日1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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