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营企业家的六四经历(9)
王譽虎
9、攜傳單回京,初識周勇軍
五月十七日下午,我與冶金部建築研究院的趙處長軟磨硬泡,讓他把兩張機票退給我。趙處長等二人準備回京開會,見北京形勢複雜微妙,想在外龜縮觀望一陣,於是順水推舟把兩張十八日下午起飛的機票退給了我。
我異常亢奮,抓緊時間提筆寫了一篇不足千字的文章《鄧大人莫作歷史罪人》,內容是肯定鄧和胡、趙對改革開放的偉大貢獻,敦促鄧兌現政治體制改革的承諾,與陳雲、王震等保守派切割,正確對待學運,切勿以無冕帝王自居,屠殺手無寸鐵、和平抗爭的學生,從而淪為千古罪人、遺臭萬年。
我又從香港《爭鳴》、《解放》等雜誌上摘選了一些有關中共高層保守派與改革派鬥爭的文章,摘選了鄧小平力主經濟改革而政治改革卻言行不一,及其如何平衡兩派之爭的報導和評論。此外,我還摘選了兩篇與官倒相關的報導:一是王震到深圳視察,當有人反映其公子開辦水上飛機俱樂部有官倒之嫌時,王竟破口大駡:“什麼官倒?是倒官!”二是“彭真之子獲肥差”,內容是中共元老彭真之子傅亮調到鐵道部,專門負責調撥計畫外車皮。據說是前鐵道部長丁關根一個電話直接安排的。“傅亮揚言,別看趙紫陽跳的歡,老爺子(彭真)什麼時候發話,他就得靠邊站!”
我精心編寫的這份傳單,其用心就是點撥式地告訴學生中共上層派別鬥爭的內幕,尤其是鄧小平的態度決定著黨內兩派鬥爭的走向和勝負,以此引導學生作出正確決策。
已是十七日晚十點,我讓兩位最可靠的員工把我輯錄的這些資料匯總編輯在一起,然後複印在一張A2的紙上。在我妻子的督導下,連夜複印了二千份——等於是大號傳單。
十八日上午,我又特意買了一個手提箱,內裝一千份傳單,交給了金召。金大學剛畢業,父母都是知識份子,是廈門京元電子開發公司的專案經理。其妹在北京師範大學讀書,參加了天安門廣場的絕食鬥爭。金召自告奮勇,負責把一千份傳單交給絕食的妹妹,再讓妹妹廣為散發。
四月十八日下午三點多,我和金召攜帶二千份大號傳單,順利到達北京。
我的小舅子向陽,開著新買的私家夏利小轎車在首都機場接上我和金召,徑直開向城區。向陽情緒亢奮,一路上一邊開車一邊宣講著近日學潮的趣聞。至東三環牛王廟附近,我們的車不得不停了下來。路上橫攔著層層隔離礅,中間空出僅供往來單行的車道。在道口有幾個大學生揮動小紅旗把車攔下。學生們一臉凝重,認真盤問我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向陽據實回答。學生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請諒解!”然後用小旗示意放行。在以後幾千米的公路上,設置的隔離通道有10多處,都有學生把守,但未再盤問攔截。
向陽說,這兩天風聲很緊,傳言軍隊要進城鎮壓天安門廣場的學生,所以今天學生、市民自發組織起來設路障,警惕軍隊進城。向陽還說,從學生鬧事至今十多天了,尤其近幾天,據公安局的朋友講,還真邪了,學生罷課,小偷罷偷,盜竊、搶劫案大幅下降,自行車隨處放沒聽說誰丟車!
在東直門附近,拐彎兒把金召送到家,然後我們徑直向阜成門開去。一直開到阜成門外的我家門口,也未見一個交警,而沿途交通秩序卻井然有序。街上行人熙來攘往,行色匆匆,沸沸揚揚,我恍惚覺得北京好像巴黎公社一樣被民眾接管了。
回到家中匆匆安頓一下,我便直奔我在阜成門外的北京華成托運服務公司。我準備以此為據點開展工作。這裡離家近,比起在中關村的科儀公司,離天安門廣場也近得多。獨門獨院裡有停車場和六間辦公室,還有小會議室,出入方便而且隱蔽。我召集了員工骨幹開會,聽取大家對形勢和見聞的彙報後,我表達了自已的意見,並取得了大家的認同和支持。我請大家在附近的小飯館用完晚餐,便由向陽開車,和蘭敏共三人到了天安門廣場西側的胡同裡。晚八九點鐘,我坐在車中,派蘭敏和向陽去找北大和清華的學運負責人聯繫,聲稱四通下屬的公司企業準備給學生一些物質援助,並發表對學運今後走向的意見。
不到半小時,蘭敏和向陽就帶來四五個學生。其中一個叫周勇軍,中上等個頭,儒雅帥氣。他很警惕地盤問了一番。我沒介意,我知道當局污衊學生背後有黑手,學生這樣做是可以理解的。我有所準備,掏出了名片遞給學生。學生借助路燈仔細認真地辨認。名片上寫著“京元聯合總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王譽虎”,下屬四個公司是北京華成托運服務公司、北京京元科學儀器公司、廈門京元電子開發公司和廈門京元金屬加工聯合公司。我簡明扼要地表達了自已的三大意願:一、希望學生見好就收,儘快撤離天安門廣場回校復課;二、停止攻擊鄧小平、楊尚昆,學運的口號應規範為“堅持改革,反對倒退”、“政治改革應與經濟改革同步”、“支持鄧的改革開放,反官倒反腐敗”等等;三是如果上述二條學生認同,本公司可聯合四通等民營企業給予資金、物質方面的贊助和支援。
周永軍等幾個學生耳語一番,同意回廣場去商量,然後儘快派各校代表隨我去公司開會協商。
所謂“聯合四通等民營企業”云云,只不過是我順手拉起的一面大旗。其時我只是四通集團公司孫子輩的下屬企業,位卑言輕。我的想法,四通董事長沈國鈞肯定聽得進去,但老沈身在珠海,置身事外。我和萬潤南、曹思源連話都沒說過,與段永基僅有一面之交,與崔銘山交往一般,與四通其他企業家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但情況緊急,事不宜遲,只有按自己的主觀願望而行了,何況我已經做好了傾盡全力的準備!
晚十點多鐘,周永軍帶來八九個大學生,全是男姓,坐上向陽找來的兩輛計程車,跟在夏利車後面,一直來到華成托運公司院內。
會議室近四十平米,學生們面對我坐在折疊靠背椅上。周永軍要求看一眼營業執照。他的要求被滿足。我推測周永軍的經歷非同一般。爾後得知,他是前政法大學學生會主席,是四月二十二日大會堂前三個下跪請願的青年之一,現任工人自治聯合會的宣傳部長。其他同來的學生有清華的何亮、李玉奇、白立舜,北大的趙體國、趙愛學、陳留才,還有二個名字不詳。
我開始了勸導式地講話。我首先對這場學運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對指揮和參加學運的學生表達了崇高的敬意,認為這場學運對民主、自由和憲政的訴求,代表了近百年中華民族的真正覺醒,尤其是四.二七大遊行將會永遠載入史冊,我由衷地稱讚他們這一代大學生是中華民族的脊樑、未來的棟樑,是中華民族的希望。
開場白之後,我話鋒一轉,說道:“對毛澤東的功罪,我與在座的同學可能有分歧,但有一點應該是一致的,那就是毛的‘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這句話是千真萬確的真理,是實踐證明的真理。不管毛是成就了他的帝業抑或是成就了革命偉業,毛的謀略、戰略、策略則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在這個判斷上我們肯定沒分歧,大家說對不對?”
“對,對!”學生們一致贊同,只有坐在側面的周勇軍用點頭表示贊成。
我接著問:“廢除專制獨裁,我們的理想就是建立一個民主、自由、憲政的中國對不對?”
“對!”學生們回答。
“我們力圖用幾天、幾個月就想畢其功於一役,建立民主自由憲政的新中國對不對?”
學生有的面面相覷,有的說不對。
“我也認為不對,因為是夢想,是脫離實際的夢想!方勵之主張全盤西化對不對?方勵之為代表的一部分知識份子推波助瀾,想通過這場學生運動畢其功於一役對不對?”我自問自答:“也對也不對!為什麼?因為如果幾天幾個月幾年中國就搖身一變,成為民主、自由、富足、強大得跟美國一樣,何樂而不為?我之所以又說不對,因為這不切實際,是夢想,欲速則不達!一個大麵包要一口一口才能吃完,實現一個遠大宏偉的目標要一步一步地走,要分幾個階段才能到達。同學們掀起的這次運動非常壯觀,向既定目標已邁出了幾大步,取得了偉大的成績,趙紫陽己做出了肯定。十七日早晨趙紫陽實際是代表黨中央再次肯定了這場學生運動,這是自建國共產黨執政以來破天荒頭一次!”
平時不抽煙的我,因激動點燃了一支萬寶路香煙,並順勢把多半盒煙扔給了學生。
“‘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同樣也是學生運動、也是高自聯的生命!正確的策略應建立在正確的判斷上,正確的判斷又建立在對客觀實際的調查和瞭解上。那麼什麼是當今的國情?一黨專政和聽命於鄧小平的三百萬軍隊,這是最大的國情!中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獨立黨派,一盤散沙,或難聽點兒說,烏合之眾,怎麼有可能一蹴而就?!怎麼有可能畢其功於一役?!中國的改革和進步必須借重共產黨內主張民主改革的力量。這有兩大好處,一是切合實際、裡應外合、循序漸進、事半功倍;二是合理合法,有理有利有節,不會重演百日維新的悲慘結局!一個胡耀邦倒下了,不能讓趙紫陽再倒下,要想趙紫陽不倒就別幫倒忙!別製造倒趙的口實!別給黨內那些保守的死硬派製造倒趙的把柄!我還要著重強調,鄧小平是軍委主席,槍桿子裡面出政權,鄧小平是太上皇!手無寸鐵毫無經驗的學生要求手握生殺大權的太上皇退位下臺,能有幾分勝算?一分也沒有!鄧主張改革開放,比陳雲、王震進步開明。但鄧小平只側重經濟改革,雖然多次強調也要政治體制改革,可是總不見行動,乾打雷不下雨……總是順應保守派高喊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我在此提請同學們高度注意,當今,鄧小平的態度決定著改革的走向,決定著黨內兩派的輸贏!還有一點我要提醒大家,鄧小平、陳雲為首的政治老人都已八十多歲,而且不在一線。三五年以後,只要趙紫陽為代表的改革派能坐穩坐大,而不是李鵬之流坐穩坐大,那未中國的前景就一片光明!”
我猛抽了兩口煙,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所以,我們要改變策略。當然,你們己坐失了幾次大好良機,如今亡羊補牢吧!應立即停止對鄧小平、楊尚昆的攻擊。順便說一句,楊尚昆是比鄧小平還開明的改革派,他和趙紫陽的關係密切。因而這次運動的宗旨應規範為支援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政策、堅持改革反對倒退、政治改革應與經濟改革同步、反腐敗反官倒等等,千萬不要再去糾纏《四.二六社論》與鄧頂著幹。毛澤東的戰略戰術有一條,就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要避實就虛,這就是策略。”
我繼續說道:“還有一個策略,就是見好就收!保存和積蓄有生力量!趕快撤離廣場!撤離廣場不要講條件,越快越好!”
這時一個學生舉手發言:“王老師說的確實有道理,但是李鵬、袁木、何東昌他們不和我們對話,不承認高自聯,學生想撤、想復課也沒個臺階下。我們就這樣不絕食了,撤了,復課了,這不等於無功而返、前功盡棄、學運失敗了嗎?!”
“不對!”我斬釘截鐵地說:“你們應該明白,為什麼李鵬、袁木、何東昌不與你們平等對話?就是不給你們臺階下,就是要激化矛盾,造成鎮壓你們的藉口,並且一箭雙雕,順勢把同情學生的趙紫陽趕下臺!再有,你們完全可以自找臺階下。在中國《憲法》裡共產黨最大,黨中央最大,國務院、政府是老二。黨中央總書記在五月三號、四號的講話中已經否定了《四.二六社論》,並肯定了你們是愛國的,就坡下驢多好!趙紫陽的聲望會大增,地位會鞏固,一舉兩得。可是你們卻讓李鵬牽著鼻子走。十七日凌晨趙紫陽代表五個黨中央常委再次表態肯定了你們,並答應了你們的幾項要求,又是一個臺階,名正言順的臺階,可你們不買帳,讓趙紫陽下不了臺。放著陽光大道不走,偏走獨木橋,偏跟李鵬較勁,跟鄧小平頂牛!要想幹成一件大事,必須有理、有利、有節!你們的要求和主張有理,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沒有利、沒有節!是蠻幹!我可以斷定,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再不果斷及時撤離廣場,後果不堪設想!你們一夜之間放棄絕食、撤離廣場、返校復課,你們就勝利地告一段落。你們保存了力量、積累了經驗,在適當時機還可東山再起!趙紫陽已代表黨中央承諾不秋後算帳,如果鄧小平、李鵬不認帳,迫害你們學生的領袖頭頭,那麼就會失信於黨內、失信於民!你們要理解趙紫陽語重心長的告誡:‘不要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我再懇切地提醒你們,什麼叫引蛇出洞?如果蛇出洞吞了獵物馬上縮進洞裡,想打蛇的人就乾著急、乾瞪眼,一無所獲!你們已經獲得前所未有的勝利,如果返校復課,勝利果實就可確保無疑!如果不見好就收,如果非要畢其功於一役,就會物極必反、前功盡棄!我先講到這裡,同學們可以討論。如果你們同意我的意見,就儘快回去做其他同學的工作。有什麼困難、有什麼要求儘管提,我盡力而為,我也會聯合四通為首的民營企業資助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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