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营企业家的六四经历史
王誉虎
12、大勢已去,踩點躲風
從電視和報紙上我看到,北京乃至全國各大城市的學潮和民主運動仍然如火如荼地持續高漲,但是在我眼裡已是強弩之末了。我知道,惡魔的大網正悄悄張開,罪惡的魔爪馬上就伸過來了。
也許是由於我個人的閱歷和父兄的磨難,或者也許是由於我曾精讀《毛選》四卷和一向對政治的高度關注,我每每對重大政治事件都有較為準確的判斷。這次我也毫不懷疑自已判斷的正確。近幾天的最新跡象顯示,以政治老人為代表的保守勢力,或許也包括鄧小平,正在想方設法延遲學生撤離廣場,讓反對派和持不同政見者充分表演,等到黨政軍尤其是軍隊意見統一、準備就緒,便一網打盡!
我認為自己已經盡力,如今大勢已去,無力回天了。由於當初“狠鬥私心一閃念”,把號碼是“9006070”的手機借給了學生,至今未歸還。按照常理,通過竊聽,我凶多吉少,應該做最壞的準備。
二十八日,我把老婆和哥嫂召集一起,召開了家庭會議。我把自已捲入學潮的來龍去脈據實道出。我授權,一旦自已被捕或流亡,便由哥哥王六橋主持北京京元科學儀器公司的工作,讓小姨子李蘭敏主持北京華成托運服務公司的工作,老婆小李主持廈門兩個公司的工作,嫂子全力輔佐。我把列印好的授權書交給了他們。次日,哥哥王六橋便隻身返回北京。
夜深時分,我又與老婆密謀一旦逃亡後的聯絡方式和暗號,並在衣褲內縫製了暗兜,以便必要時裝上足夠用的人民幣和美元。
五月二十九日,我獨自驅車到晉江。
我首先找到老土尋求幫助。老土義憤填膺,毫不遲疑地承諾全力協助。
晉江人不像北京人那樣關心政治,也沒有什麼正統的極左傾向。相反,這裡的人們重商務實,對極左的一套不太買帳,對走私、越境、倒匯、洗錢看得稀鬆平常。如果有朋友關係或利益驅動,辦起事來會更加順當。
我準備辦三件事:一是選擇一兩處隱蔽而又可靠的避難所,躲上個一年半載避避風頭;二是把一筆錢轉到境外,供一旦出境後使用;三是尋找可靠的管道成功越境。以上是以防不測的兩手準備。當然,也不排除虛驚一場平安無事的可能。
用了五天時間才準備妥當。兩處避難所很理想,不但安全,還可優哉遊哉。一百萬元匯給了過從甚密的回鄉開工廠的香港朋友,也姓莊,是大躍進時越境逃往香港的。這位莊姓香港人仇視共產黨,對學生運動充滿同情。在我沒有提出要求的情況下,老莊主動以工廠法人代表的名義列印了一份借款單,並煞有介事地寫了利息和還款日期。在莊姓香港朋友的協助下,找到了一位常搞偷渡、走私的漁民,條件是成功後收取三萬元傭金。
找好了退路,心裡踏實多了。六月三日中午,我在賓館餐廳的包間裡宴請了三個奔前跑後幫忙的人:老土、老莊和老張。按事先約定,絕口不談與避難相關的任何細節,只是泛泛談些時政要聞。
我站起來向三位晉江朋友敬酒:“我首先向患難相扶的三位朋友表示感謝,感謝你們在我危難之時伸出援手,我敬你們一杯!”話音剛落我便把高腳杯中的五糧液一飲而盡。
晉江朋友也都站立起來。年近五十的老莊激動而又真誠地說:“我們做的只是小事一樁,只要還有點兒中國人的良心就都能做!應該是我們向你敬酒,你才是仗義勇為值得敬重的人!”說完,三個人便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午宴的氣氛凝重,有些壯士出行的味道。老土酒喝得很多,面紅耳赤,情緒激動,大罵當局沒有人性,大罵特權腐敗。
香港人老莊說:“學生運動失控了,群龍無首呀!共產黨就是不給學生臺階下,逼學生就範,製造鎮壓藉口!這要是在香港,總督早就安撫道歉了!要是在西方,十個總統也都下臺了!中國不同呀!李鵬不是老百姓選的,老百姓自然沒權罷免他!看來血洗天安門已成定局了!”
我說:“還是老毛厲害呀!不允許結社自由,不允許反對派的存在,沒有一個成熟和組織嚴密的政黨,老百姓就是一盤散沙,就是烏合之眾,也就成不了氣候!難怪鄧小平死活不承認學生自治組織,不與學生平等對話。鄧小平是手握軍權的太上皇,中國的傳統文化都是臣民下跪,沒聽說皇上向百姓低頭的。鄧小平寧可要學生的腦袋,也不收回4.26社論對學生的指控,他不可能向學生認錯!王震就很直率,揚言‘你有三百萬學生,我有三百萬軍隊,我要砍他媽的一批腦袋!’當前的悲劇在於學生對共產黨沒有本質上的認識,那些知識份子也對共產黨心存幻想。”
老莊說:“王老弟,依我看你趁早提前走吧!提前走麻煩少多了,我是駕輕就熟,百分之百讓你平安到那邊。”
“王大哥,還是提前走吧!”老土也鄭重其事地說:“晉江人90%多的家庭都有海外關係,不要說港澳,只要有錢,歐洲美國都能去!如果平安無事再回來嘛!”
我說:“我也有這種考慮,可是我覺得還有另一種可能:除了手機借給學生肯定暴露了自己之外,我只是無名小卒,沒有像萬潤南那樣抛頭露面。我編印的傳單既沒署名也沒落款。再有,我是極力主張學生無條件撤離廣場的。只要學生不集體出賣我,指證我有什麼不法言論,我應該沒大的問題。再說,我也是‘老運動員’了,我不會乖乖就範的!”我又破例點燃了一支萬寶路香煙說:“再說了,我公司裡有上百口員工呢,本月十七號還要在邢臺開全國鋼材定貨會,就這麼一拍屁股走了?事態還不十分明朗,還是靜觀其變,相機行事吧!”
不愛說話城府很深的老張發言了:“王總家大業大,出走是下策,靜觀其變、見機行事比較穩妥,反正後路己準備好,到時候見事不妙開溜也不晚。”
老張習慣地抹了兩下八字鬍,繼續說:“我說兩句不中聽的大實話,咱們經商的人還是不要介入政治,搞不好損失太大!學生反腐敗絕對正確,可話說回來,沒有腐敗就沒有我和老土的現在。王總和萬潤南有學問、有真本事,咱比不了,你老莊膽大敢闖跑香港也是真本事!可我連初中都沒畢業,你老土中學校門都沒進過,過去趕大車。我呢,偷偷摸摸做點小生意。要不趕上改革開放,趕上雙軌制,趕上以權謀私、權錢交易,你老土和我能坐這兒吃龍蝦喝五糧液?要是沒有腐敗你老土和我能住上自已蓋的小樓?我也不愛共產黨,但我是實事求是。不過,幫王總躲災是另一回事,朋友之間幫忙嘛!”
慷慨激昂的老土有些語塞,尷尬地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他又閒扯了一下過去如何窮得連雙像樣的鞋都穿不起,經常穿自家編的草鞋,文革大串聯光著腳蹭火車到北京,美其名曰赤腳紅衛兵。
老張又說:“王總是好人、是君子,學生也是正確的。我和老土這樣的,比貪官強不了多少!來來,喝酒!”
老張的雖話不中聽,但也有幾分道理。我心想,如果自已不拉大旗做虎皮假借部長的權威,如今也不會成為百萬富翁,自已並不比老張老土高尚多少,萬潤南才是真本事!
“話不能這麼說。”老莊發言了:“香港的官員就比大陸的官員廉潔100倍!除了媒體披露少數貪腐大案,現實生活中的市民百姓、小商小販根本就不用請客送禮,更不用行賄!”
我附和說:“老莊說的對。行賄是貪官逼出來的,是制度造成的!為什麼反特權?為什麼要平等?就是這個制度造成的機會不平等,權利不平等,就是這個專制制度造成規則不公平,分配不公平!所以才有尋租,才有以權謀私、權錢交易!你是高官或是高官的子女,你就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就可以拿到計畫價商品,一倒手按市場價賣出,甚至一紙批文就能發大財。你是高官,你的子女就能平步青雲,當大官獲肥差!”
“王總有學問,說的在理,我是大老粗,一面之詞。”老張自我打了圓場。
當晚,我和老土從歌廳回到賓館看電視。接近子夜時分,我接到香港莊先生打來的電話,告之北京的學生市民遭到戒嚴部隊開槍鎮壓,死傷無數,槍殺無辜 學生和市民的暴行正在進行著。
與此同時,我們正在收看的中央台電視節目裡,一個激奮悲壯的聲音響起: “長安街上響起了密集的槍聲,手無寸鐵的學生和市民遭到血腥鎮壓……”話音未了,畫面突然中斷,播音戛然而止。黑洞洞的電視螢幕上點點雪花劇烈地跳動。我抄起電話拔通了北京南禮士路岳父家,接電話的是連襟張文寶,他激憤地大喊著:“老王,共產黨殺人了!戒嚴部隊開槍了,你聽,你聽槍聲!”聽筒裡隱約傳來嗶嗶啪啪密集的槍聲。
話筒從我的手中滑落,懸在床頭櫃下方擺動著。我木然了,淚水奪眶而出,隨後失聲痛哭起來!老土也在痛哭流涕,大罵共產黨、鄧小平!
六月四日中午,香港莊先生在我的客房裡再次證實,戒嚴部隊血洗天安門,成千上萬的學生、市民倒在血泊中。但同時也盛傳軍隊抗命,準備倒戈。
莊先生勸我儘快出走。
我則心存幻想,解放軍向手無寸鐵的人民開槍,有良知的軍人倒戈造反是順乎情理的。事態正在發展,還不十分明朗,我決定再觀察幾天。於是,我當日回到廈門,守在電視機前收看臺灣電視,密切關注形勢的發展。
臺灣電視傳送的資訊喜多憂少,諸如軍隊抗命、嘩變,鄧小平死亡、內戰在即,國際社會譴責抗議。中央台電視節目和《人民日報》的報導則與臺灣的報導相左。經過理智分析,我斷定臺灣的電視捕風捉影居多,可信度不高。北京官媒的報導自然一向是謊話連篇,但有一個基本事實是千真萬確的,政局和官媒已完全在李鵬為首的保守勢力掌控之中!
自六月五日開始,中央台電視畫面裡全是市民、學生攻擊解放軍、焚燒汽車坦克、搶奪槍支彈藥、戰士死傷枕藉等等的鏡頭,還有兩處畫面讓我認清了當局的無道和險惡:電報大樓門前一輛燒毀的汽車上掛著一具裸屍,頭戴軍帽,腸子吊在外面;阜成門橋上也有一具軍人的裸屍吊在那裡。這兩具戰士的屍體竟被吊了四五天無人收屍!六月四日白天戒嚴部隊便已通過血腥鎮壓控制了北京,但是卻讓自已的戰友、自己的部下暴屍多日!為什麼?顯然是通過暴屍挑動軍民之間的仇恨,進行煽動宣傳!僅此一點,就己完全暴露了中共當局血腥殘酷的專制本質。他們把士兵當成工具、當成炮灰,士兵與民眾一樣被嗜血的當權者視為草芥糞土!
據臺灣電視臺報導,兩名士兵是因虐殺無辜民眾被民眾處死的,被焚燒的汽車坦克,死傷的其他士兵,也全都是由於當局野蠻鎮壓手無寸鐵的百姓導致的。此外,還有部分軍車是軍人和便衣自己燒毀後栽贓給民眾的。
六月九日,鄧小平突然露面了。他在接見戒嚴部隊軍以上幹部時發表了強硬的講話,再次肯定《四.二六社論》,並把四.二六之後的事態定性為反革命暴亂,讚揚軍隊平息暴亂的功績,並“對在這場鬥爭中英勇犧牲的解放軍指戰員和公安幹警的同志們表示沉痛的哀悼”,提議為死難的烈士默哀。
所謂“英勇犧牲”一說實在是可恥至極!對成千上萬所謂“誤傷死亡”的學生和市民,鄧小平竟沒有一句安撫道歉的話——哪怕是虛情假意地說一句冠冕堂皇的話,走走過場!由此可見鄧小平的“階級立場”多麼堅定鮮明!在講話中,鄧小平肯定了改革開放,認為改革開放沒有錯。由此可以推斷,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只局限於經濟,掛在他嘴邊的政治體制改革實質上只不過是歷朝歷代都嘗過的行政改革。鄧的改革開放,只不過是在於保江山坐江山、在於避免貧窮導致江山變色而已!至於自由、民主、憲政,都是洪水猛獸,是必欲鏟盡而後快的!如果說毛澤東通過文化大革命確立了封建社會主義,那麼爾後的事實證明,鄧的所謂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質上是官僚資本主義或曰權貴資本主義的代名詞!
通過六四屠城,通過對黨政軍內民主改革派的清洗,中國實現民主憲政的進程,看來變得遙遙無期了!沈國鈞的話應驗了:“市場經濟取代計劃經濟,經濟基礎變了,上層建築肯定遲早也要變。可是遲早二字,一遲一早可能相差幾年、幾十年!也許咱一輩子全搭進去也說不準!”後來的事實證明,鄧小平用槍和坦克扼殺了這場要民主要自由、反特權反腐敗的全民抗爭,事實上是為隱蔽的和公開的貪腐濫權打開了閘門。
我沉痛而又沮喪。
六四前後的種種跡象表明,鄧小平、李鵬的倒行逆施不但遭到人民的唾駡和反對,也在黨政軍內不得人心。軍隊上下,包括楊尚昆,都不情願武力鎮壓人民,但是軍委主席鄧小平一聲令下,軍人卻竟能違背天理良心向人民開槍,向自已的衣食父母開槍,造成近萬民眾傷亡。當然,絕大多數軍人還是在消極執行命令。否則,鄧小平殺二十萬人換取二十年穩定的叫囂定會變成事實。依據當時的民意和態勢,如果將軍們都像三十八軍徐勤先軍長那樣抗命不從;如果將軍們都能有羅馬尼亞軍人那樣的素養——國防部長在服從命令和良知的矛盾中自殺,總參謀長拒絕執行鎮壓人民的命令把軍隊撤回兵營,那麼中國的歷史就會像羅馬尼亞一樣改寫。
一九九一年我在莫斯科,正趕上八.一九政變,葉利欽和政治改革的成果面臨著生死存亡的考驗。那時的情形與六.四前後的中國何其相像,但蘇聯人做了不同的選擇。親眼目睹蘇聯的變天,再回憶我親歷的中國八九民主運動最後的悲劇結果,真是感慨不已,扼腕痛惜。
六四前後的人心向背不言自明,但中國卻不是“生死存亡看人心”,而是生死存亡看太上皇鄧小平!依照《憲法》,鄧小平無權垂簾聽政;依照軍法,調動軍隊必須由鄧小平、趙紫陽、楊尚昆共同簽署命令;依照黨章,鄧小平無權在暗室中罷免黨中央主席、軍委第一副主席趙紫陽,更無權私下欽定江澤民為黨中央主席;依照法律,鄧小平擅自軟禁黨中央主席、軍委第一副主席趙紫陽是政變、是犯罪!
但是,這違背法理的政變卻發生了。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中國的文化傳統害死了中國。在中國傳統的社會政治倫理中,衣食父母不是老百姓,不是人民,而是官員!官員是衣食父母,是父母官,而皇帝無疑是最大的官員。官員和皇帝不是公僕而是主人、主子。人民不是主人而是僕人和家奴。當時俄羅斯、羅馬尼亞和中國的軍隊同是共產黨領導,由於文化傳統和軍人素質的差異,導致了截然不同的結果。
中國大陸的軍人應該感到恥辱!中國人的皇權意識和奴性令人悲哀!
六月十日,幾乎所有媒體都在播發、刊登通緝令和逮捕“暴徒”的消息。被通緝的是幾十名高自聯和工自聯的頭頭,附有照片。北京己抓捕了四百多名“暴徒”。北京工自聯六名頭頭被捕。
可喜的是,四通的萬潤南、崔銘山、曹務奇已於六月五日從深圳平安出境。
我認為只要審時度勢,處處謹慎,不住在北京的家中,或許在外地避避風頭,不用越境也可躲過此劫。從目前看,自已不在通緝之列,東窗事發的可能性不大。我決定回京看看,並根據情況決定是否參加六月十七日在邢臺召開的鋼材定貨會。
六月十二日,我和妻子一同坐飛機回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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