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号-纪念六四 王誉虎简介 王誉虎文章检索

 

 

一个民营企业家的六四经历(16)

 

王誉虎

 

假手獄警治獄霸

   

據我的體驗觀察以及號內在押人員的反映,看守所內從所長到看守以及預審員,對待因六四事件被捕的人犯尤其是學生,基本沒有施暴虐待。據斜眼兒和另一位老資格的貴州嫌犯說,像工自聯頭頭韓東方拒不認罪、大喊大叫、抗議絕食,看守所長親自規勸並做說服工作的事幾乎是聞所未聞,更是見所未見。若是一般刑事犯,早就煞繩搖旱船上背銬了!

  

煞繩就是把人五花大綁,把繩勒緊煞進肉裡!如果煞得狠點兒,時間長點兒,人就得致殘。搖旱船像殺豬一樣,手腳反綁著,勒緊,肚皮做船底,像不倒翁,可搖來擺去,人疼得也像殺豬一樣慘叫。背銬是右手臂從右肩向背後壓下去,左手臂從後背強托拽上去,然後手銬戴上卡緊!誰受得了?!再硬的漢子也挺不了十分鐘!獄警說,這些都不屬上刑,是戴戒具,合理合法。

  

貴州嫌犯說:“我來這裡七八個月了,煞繩背銬致殘的已經好幾起了!槍響以後你們一湧進來,我們倒沾光了!”

   另據幾個親歷的人講,最恐怖最黑暗的是六月份,被抓的人大部份都被押在臨時牢房裡,就像豬圈,臭氣熏天,又渴又餓。戒嚴部隊有些士兵極蠻橫粗暴,挨打挨駡是家常便飯。後來進了公安局拘留所和看守所就好多了,總算活下來了。

   斜眼兒講完搖旱船之後沒幾天,自己便被搖了旱船。

  

我們號裡近幾天又陸續塞進三個人,以前放走一人,現在共二十六人。白天都在坐板(保持一定姿勢端坐在地板或地鋪邊沿),還可以將就,到晚上睡覺就人滿為患了。號內二十六人,睡覺時人分四等:一等人是斜眼,靠後牆角,一人獨佔可平躺兩人的地方;二等人貴州嫌犯、我、駝背青年和二名大學生,在最後一排,靠後牆,可平躺豎臥;三等人雖然可平躺,但必須肉緊貼肉,腿可伸直;四等人睡“立板兒”,就是身體側臥,不能平躺,不能翻身。

  

空間本來就極為有限,如今又多出兩個人,簡直是超極限了,兩個新來的甚至不得不蹲坐了一夜。第二天晚上,我實在看不過去,便對緊鄰的斜眼兒說:“伙計,你把東西挪挪,讓新來的能有個地方睡。”

  

斜眼兒倚在牆角,陰鷙的目光上下掃視著我,然後蹦出幾句話:“咱們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別給鼻子上臉!你要看他們可憐,你睡立板去!”說完倒頭便睡,兩條赤裸的長腿肆無忌憚地呈八字叉開,大號生殖器和陰毛像是裸展。

我心中積蓄的怒火險些噴發,如果不是他及時躺下閉眼,我定會大打出手。我青少年時酷愛拳擊摔跤,雖已中年略微發福,但原本發達的肌肉仍未蛻化。血脈中流淌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血液,沉靜了多年而今忽然沸騰起來。

   

虎視眈眈的我,面對的卻是一個已緊閉雙眼似乎入睡的人。我長吐了一口惡氣,憤怒逐漸平息下來。於是,我與最後一排的另外四人商議,大家再擠一下,騰出一個人的地兒,讓給一個因燒軍車被捕的十六歲少年。

   

睡覺問題就這樣暫時解決了,但斜眼兒一人白天夜晚獨佔兩個多人的空間,時時刺激著大家的神經,我更是難以咽下這口氣。

  

斜眼兒是河北人,到處流竄綹竊,判過兩次刑,進過無數次拘留所。因單次,綹竊犯罪所得數額較小,取證困難,所以刑罰輕,甚至常常因證據不足而得以法外消遙。有一天斜眼兒得意忘形,說這次之所以被抓,是由於在公共汽車上行竊時被“雷子”盯死了。剛一得手,雷子便撲上來,斜眼兒則迅速把偷得的錢包扔掉。雷子把斜眼兒銬上搜身,未有贓物。雖然錢包很快在座位底下發現,可是錢包的主人已下車,無被害人指證,無法認定。斜眼自鳴得意自已死扛到現在,提審了七八次,超期拘押已七個多月,因既無有力證據又無口供,檢察院無法批捕。

   斜眼兒曾厚顏無恥地說:“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刻,就是得手後看丟錢的人嚎啕大哭!那各種各樣的哭叫比音樂還中聽!”

   在我眼裡,斜眼兒就是人渣、蛀蟲!我萌生了借警方之手懲治斜眼的想法。

有一次,濃眉大眼的李管教依慣例找我談話,瞭解號內情況。我便把斜眼專橫跋扈多吃多佔勒索他人的惡行和盤托出。但有關斜眼兒案情的隱秘,我避而不談。出賣別人閒聊中坦露的隱私,我是不恥的。

   李管教又陸續找了幾個相關人員談話,進行瞭解核實。

   斜眼兒似乎有所覺察,心中開始發虛,言行舉止有所收斂,但是一個人獨佔兩個多人的空間依然如故。

   有一天上午十點多鐘,牢門打開了,湧進了四五個獄警,李管教手中還拎著常見的那種可打行包的白色尼龍繩。

   李管教徑直邁過前三排人,來到斜眼兒面前,挖苦說:“喲,你這傢伙倒挺滋潤的,住賓館哪?!你的破破爛爛的東西就占了一個多人的地界兒。聽說你還勒索同號人的財物,改善生活你搶饅頭給人家窩頭!有這回事嗎?!”不等斜眼兒回答,李管教便從斜眼的“領地”裡翻出三個饅頭和一碗底豬油——從肉湯上撇出來的。

   證物俱在,斜眼兒無法抵賴。

   李管教揪著斜眼兒的耳朵,把赤身裸體的斜眼兒提到前面空地上,然後照他膝蓋後面就是一腳,斜眼兒被踢跪在地板上。

   “趴下!”李管教命令道。說著把繩子扔到斜眼赤裸的後背上,然後指著貴州人命令道:“你也是老江湖了,什麼都見過,你過來給我綁上他!”

貴州佬為人比較正派,平時也看不上斜眼兒,所以沒有猶豫,便在一個年青獄警的指揮協助下,把斜眼兒五花大綁成了可搖的“旱船”。斜眼兒喘著粗氣,脖子上青筋暴露,苦苦哀求著。

   過了幾分鐘,斜眼兒已大汗淋漓,哀求變成了嚎叫。但我感覺這嚎叫有些誇張。雖然四肢全綁在背後,肚皮和下半個胸部著地,很像弓形的船底,但繩子並未深陷進肉裡。很顯然,李管教沒有動酷刑,貴州佬也未落井下石,只是點到為止。

   李管教用腳輕踩了一下斜眼兒的後腦殼,斜眼兒的身體像不倒翁似的前後顛簸了幾下:“看見沒有,這就是牢頭獄霸的下場!”

斜眼兒不停地哎喲哎喲地慘叫著。

約摸有十分鐘左右,李管教厲聲問:“李*,你還敢為非作歹違抗監規嗎?”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斜眼兒哭腔告饒。

   “好吧,今天就到這兒,算便宜了你!下次再撞到我手裡,煞繩煞你個屁滾尿流!”李管教向貴州佬示意鬆綁。

   管教和獄警們都走了,牢內恢復了平靜。

   斜眼兒把東西打理一下,騰出了可平躺一個人的地方,嘴裡卻不服地嘟噥著:“這他媽的有文化的人就是難鬥,誰他媽的扎的針我全明白!借刀殺人這招夠陰的!”

   從此之後,儘管我行事低調,卻成了有實無名的號長,恃強凌弱的現象不再發生,牢內氣氛也寬鬆了許多。

   事過境遷,我從一次閒聊中得知,斜眼兒家在農村,是個孤兒。從記事起爹娘離異,娘狠心把斜眼兒留給了父親。父親又給斜眼兒找了個後媽。幾年後父親過世,後媽改嫁。不到半年,後媽就把十四歲的斜眼兒趕出家門。從此,斜眼兒開始流浪行乞,然後走上綹竊之路。斜眼兒仇恨女人,尤其是中年婦女,他行竊的主要對象就是中年婦女。斜眼兒已經娶妻生子,經濟來源主要靠一次次的偷竊。他沒把老婆當回事,認為女人嫁男人就是為了生活、為了錢,男人沒錢就雞飛蛋打。

   不知為什麼,我對斜眼兒產生了幾分同情。他的品性中也存留著幾分善良。

   新進來沒幾天的那個剛滿十六歲的美少年,十分乖巧,招人喜歡。美少年的體型也很好,還有一個又長又粗的生殖器,走起路來晃來擺去,很是扎眼。這也成了斜眼兒的談資笑料。斜眼兒不止一次地感慨著:“嗨,這小子受看又受用,哪個大姑娘嫁了他可是享了大福了!”

   在我的詢問下,美少年把自已的案情說了出來。美少年家在廣渠門附近,六月四號夜晚,他親眼看到幾個平頭、穿綠軍褲、解放鞋、白上衣的小伙子把軍用吉普車澆汽油點著,然後溜走。美少年看著好玩,自已回家用汽水瓶灌上汽油塞上棉花,然後返回吉普車處。這時吉普車已燃得只剩骨架,美少年把澆了汽油的棉花塞進車架內看燃燒取樂。後來比美少年稍大的同伴判斷,那幾個燒車的一看就是便裝的大兵,絕不是北京人。

   美少年不很悲觀,估計自已多半會判教養,但學業和前途則暗淡無光。

兩個圍阻軍車的大學生都是南方人,少言寡語,心事重重。他倆估計自已即使不判刑,回學校也有被開除的危險,前途堪憂。

   駝背青年思想成熟,有政治見解,也很善談。他開一個小賣店,六四期間積極參與圍堵軍車、設路障、支援學生。所有這些都平安無事,駝背青年說,大江大河都過來了,卻在陰溝裡翻了船。

   “六月三號晚上十點左右,槍聲大作,街上有人喊解放軍開槍了,大兵殺人了!我就跟兩個鄰居往天安門方向奔去,一是湊熱鬧,二是跟著起起哄、幫點兒忙。最讓人驚心動魄的是發生在天安門西邊長安街上的一件事。凌晨兩點左右,戒嚴部隊沿長安街由西向東行進。這時一輛公共汽車迎頭沖上去,在離部隊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因為離得遠,沒看清究竟是司機急刹車,還是司機被開槍打死後停下來的。當時我在馬路北邊,看不清。但從車上下來的兩個人被當場開槍打死了,還有一哥們兒見義勇為剛衝上去就給開槍打死!後來聽說司機被揪下來也給打死了!還有就是天濛濛亮時,在六部口,一輛坦克狂奔而來,學生躲避不及被壓死,有的碾成肉餅。當時我沒看清,聽現場人說壓死了十多個人。事後我們馬上趕到現場,親眼看到十字路口西南角有五個被碾死的學生。馬路沿附近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死屍,白色腦漿灑了一地。聽說還有受傷的,已經抬走了。我看死的都像是學生。”

   駝背青年有些哽噎,沉靜了一會兒又說:“真他媽的一幫禽獸!我他媽的恨得牙根兒疼!回家後我們哥兒幾個喝了一通二鍋頭,我喝多了點兒,在胡同裡到處宣傳,尤其是坦克碾死十多個學生的暴行,我張揚了好幾天。結果不知哪個王八蛋給我點了,以造謠惑眾的罪名給我抓了。”駝背青年並沒有畏懼,很自信地說:“我不怕,他們不敢判我,因為我沒造謠,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到法庭上我也堅持說真話說真相!他們敢開庭讓我說話嗎?我量他們不敢!就提審我兩次,每次我都義正詞嚴,堅持實事求是。我理直氣壯,真的一點兒都不在乎!預審拿我乾沒轍!”

   我讚賞駝背青年的勇氣,鼓勵說:“你這樣做就對了,也最明智!你設想一下,如果你不是親眼目睹,如果你不實事求是,或骨頭一軟,屈打成招,造謠惑眾罪名反而成立了。”

   “老兄所言極是!不過,預審員也沒打也沒罵,也沒逼我,也就說了幾句厲害的過場話,打幾句官腔,其實他們心裡也明鏡兒似的。”

   貴州佬三十五六,正當年,短小精悍,白面皮,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因在街頭押寶做手腳,以詐騙罪收押,從貴州勞教農場潛逃至京。貴州佬已關押半年多,等湊夠人數,就一併遣返回原籍勞教農場。貴州佬有正義感,對現實社會制度極不滿,對自已的營生也不屑一提。他非常羡慕政治犯,多次向我表示,做政治犯殺頭也在所不惜,並表示,希望獲釋後從事持不同政見的活動。

   據貴州佬講,他五年前在貴陽某電廠工作,曾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老婆很漂亮,還有一個兩歲的寶貝女兒。他以前在部隊,復員時是排長。一九八四年,一次值夜班閑來無事,幾個人在配電室看毛片兒,正趕上那年治理整頓社會治安搞嚴打,有人告了密。幾個派出所民警沖進來,不分青紅皂白把他們幾個人抓走了。“錄相帶不是我提供的,卻把我和另一個人判了勞教三年!另兩個人有門路、有關係,拘留七天給放了!你上哪說理去?!勞教不用經檢察院,更不經法院,公安局說了就算!聽說嚴打有指標,我們倆就給充數了!不到二年,我老婆跟我離婚了,嫁給了我們電廠的副廠長——專管安全保衛的。這王八蛋以前就打過我老婆主意!結果,勞教出來家沒了,工作也沒了,這輩子算交待了!”

   說到這裡,貴州佬壓低聲音發狠說:“這他媽的什麼世道!什麼社會!我他媽的找不著機會,也找不著門路,要找著了,我真想反了!”停了片刻,貴州佬咬著我的耳朵神秘地說:“這次押我回去,我半路一定跑,絕不再回勞教農場!”

   貴州佬要了我的通信地址,並表示為了推翻這個不合理的制度,掉腦袋也不怕。

   過了十多天,貴州佬真的被押送回原籍。

   幾天之後,聽說貴州佬半路跳火車跑了。

又過了一年,我在廈門接到了從長沙來的一封信,是貴州佬寫的。猶豫再三,也沒有回復。為此,我常有一種負疚感。

   號內有出有進,加之獄警透風,常有道聼塗説的消息。聽說要放一大批人參加學習班,然後過個把月再釋放。凡是參加六四事件、案情較輕者,個個翹首以盼參加學習班。又聽說對一般大學生可從輕發落。報端也隱約出現要落實政策、依法行事的文章。兩個大學生情緒有些好轉,就連我也期盼著真有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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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誉虎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9年5月18日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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