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营企业家的六四经历(21)
王誉虎
21、號長新政開“盛世”
來海淀看守所半個多月後的一天,張管教把我帶到辦公室,破例讓我坐在椅子上,說:“你最近有什麼想法?”
“想證明自已無罪,早日獲釋。”
“你態度首先要端正,不要抵觸,要配合。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要相信黨的政策!”張管教四十多歲,言談舉止沒有老警察的痞氣,很像個兢兢業業盡職盡責的人。
說了一通官話、套話之後,張管教說:“出於對你人品的信任,從今天起,你調到T號任號長。你要切實負起責任,嚴格履行監規,有異常情況隨時向我或劉副管教報告。”
任命很突然。張管教帶我回號裡收拾東西,由一個在押人員協助,把東西一次拿完。我向老號長擺手示意,隨後來到T號。
管教在T號當眾宣佈了新號長,並把一個四十出頭、個子不高、白面皮、長得帥氣的副號長介紹給我。
我馬上意識到,給我搭配個副號長,肯定是出於政治上對我的不信任。
號裡出出進進,常保持在十三四個人,其中有三四個是“老資格”。一個是吞釘子自殘抗拒服刑的主兒,雖然病病怏怏,但亡命徒沒人敢惹。一個是公安局的常客,靠街頭設賭局作手腳騙錢,年紀不大已是二進宮。另一個是一個愛說愛笑、玩世不恭的小夥子,把一個十四歲女孩的肚子搞大了,現在等待服刑。副號長原是一個廠的倉庫保管,因監守自盜被捕,已關押七八個月。因六四動亂進看守所的人不多,絕大部分在拘留所看押審查後即被釋放。T號政治犯僅我一人。
餘下人等盡是案情不甚嚴重等待判刑、教養的農民和外來的農民工,外表幾乎都是蔫頭巴腦愁眉不展的模樣,屬於號內的底層。
蔡預審說我升級了並未言過其實,這裡幾乎全是檢察院己經批捕等待判刑或準備勞改、勞教的人犯,最起碼也是刑事拘留、準備批捕或教養的人。這可能就是拘留所與看守所的區別。
我初來乍到,便開始實行“新政”,要求全號外緊內松。在不被看守發現的前提下,只要不自殘、不越獄、不打架鬥毆吵監鬧獄,便可放鬆自由。由於“政策”寬鬆,正副號長和幾個“老資格”常常橫躺豎臥、打撲克、抽煙、講笑話、聽故事。與此同時,在我的堅持下,號內幾乎杜絕了恃強凌弱、打人罵人、敲詐勒索的惡行。幾個“老資格”儘管頗有微詞,但未抵制。然而事關肚皮的改革卻遭到了副號長和“老資格”們的堅決反對,認為我違反了號內最起碼的規矩。
起初,我要求分飯的人每天一換,輪流掌勺。尤其是節假日改善生活,任何人不得多吃多佔。但是馬上遭到副號長和幾個“老資格”的抵制和抗議,而屬於底層的受益者卻置身事外、聽之任之。
我成了孤家寡人,副號長甩手不管,“老資格”們也都暗中掣肘。因分配“不公”(實際是真正的公平,號內“上層”認為不公平),時有紛爭,甚至拳腳相加,號內反而失去了秩序與融洽!
我沒興趣在牢房內施展什麼,更不願意為警方效犬馬之勞。我的初衷受挫,改革必須適可而止。實際上遵循成規,我是最大的受益者。於是,分飯改革只實行了一個多星期,我便把分飯掌勺的肥差全權交給副號長定奪,只是叮囑不要太過分。
副號長規定,包括他在內的三個人輪流值班分飯掌勺,那個自殘的“老資格”因胃有傷病,對這一肥差沒有興趣。這三個人都懂“規矩”,改善生活時,先把浮油撇出大半兒,以備細水長流,然後分菜。號長碗裡肉多油多,副號長次之,三個老資格再次之。清湯寡水分給底層。饅頭每人兩個,一個星期最多吃兩次,在我堅持下公平分配,但是用兩個窩頭換一個饅頭己成貌似公平的新規矩。
我身不動膀不搖,只因封為號長,生活便得到了改善。一個多月後,我的身體得到一定恢復,甚至夢幻遺精;沒用藥,只抹牙膏,疥瘡已開始痊癒。崇尚自由、平等、博愛的我,為了減輕內心的自責,有時假裝漫不經心地把“剩菜”和窩頭送給饑腸轆轆的年青囚徒。號內很快成為等級有別、長幼有序的“盛世”。
在這戒備森嚴的看守所,還存在著隱秘的黑市交易。最搶手的是煙,一件中檔西服可換一盒低檔雪茄。一件牛皮夾克可換三盒煙,但不供應火柴。一雙完好的、八九成新的牛皮鞋可換一付撲克牌。進號時夾藏的現金最好使,只是購物時大為貶值,只及外面的十分之一。交易並不紅火頻繁,因為有錢不許花,可易可買的東西極度匱乏。供貨者往往是正在服刑的獄工,在送飯時交易。這交易是否有人暗中保護不得而知。雖然沒有火柴、打火機,但“老資格”幾乎都會用鞋底搓壓棉絮取火。
有趣的是,有一次張管教從房頂監視窗看到了號內多人抽煙,進號後給予警告:“我在房頂都聞到煙味了,成煙囪了!注意安全,別把被子燒了!”說完轉身走了。
牢內嚴禁抽煙,貼在牆上的監規白紙黑字。
據“老資格”們講,真正有頭腦的管教從不張牙舞爪、刻薄逼人,反而外圓內方、分寸適度,想方設法把流水一樣經手的犯人安全無事地送出。如果出現越獄、自殘乃至自殺,會影響管教的業績。
打撲克是我們的最大消遣,賭資往往是饅頭或肉塊,沒有現貨便打欠條。但是,由於間隔一段時日便有武警進號搜查,撲克牌、煙以及其他違禁品常被搜出沒收。沒撲克沒煙的日子特別難熬。除了一張經常殘缺不全的《北京日報》,號內不准看其他書報雜誌。
我費盡周折以物易物換到一本《新華小詞典》,不到一周便被武警搜去。由於我的專案組去內查外調,提審已中斷,加上撲克、煙、字典被沒收,耐不住寂寞的我異常焦躁空虛。我遷怒於制度的缺失,多次要求看守所解除書報限制。結果可想而知。我義憤填膺,向管教要了紙和筆,開始上書全國人大法制委員會。
我用圓珠筆在一張小學生的作業紙上寫道:
尊敬的全國人大法制委員會:
我因向學生捐助並勸學生儘快撤離天安門廣場而被收容審查,在押己逾半年。在此我不談案情問題,只就不讓學習和嚴格限制讀書看報提出抗議!馬克思說:“革命就是解放生產力,革命就是促進生產力的發展。”毛澤東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如果加以引伸,沒有文化的民族是愚蠢的民族,沒有文化的人是愚人!而人是生產力的首要因素。除了死刑犯,每一個在押人員都是社會生產力的一分子。
據我所知,看守所在押人員少則幾個月,多則幾年,除了一份時斷時續的《北京日報》,不允許看任何其他書報雜誌,不允許學習補充知識。這毫無疑義會造成人的思想、學識、智慧的嚴重蛻化,因而是對生產力首要因素的摧殘和破壞,是製造愚昧、降低民族素質的倒行逆施!況且,被收審的人並不一定有罪——平白無故地剝奪一個無罪之人的閱讀和學習權利,更是對人生命的浪費和變相剝奪。
依警方所言,不讓讀書看報是為了專心反省。這種論調不值一駁!
對摧殘生產力和製造愚人的所有舉措,對照前面引述,顯然是不當的,是應該儘快糾正的!望全國人大法制委員會明察!
申訴人:王譽虎
1989年12月于北京海淀區看守所
我向看守提出求見管教。
下午時分,張管教打開牢門,站在門口,問:“王譽虎,找我有事嗎?”
我站立起來,與管教一步之遙:“報告管教,我的申訴寫好了。”
我恭敬地把《申訴狀》雙手呈上。
張管教並沒離開,而是即時展開細看《申訴書》。不知是出於氣憤還是出於驚詫,只見管教的手有些顫動,少許過後便氣急敗壞地壓低嗓門惡狠狠地說:“你,你王譽虎怎麼這麼放肆,這封信不能替你轉!”
“這申訴是我寫的,有什麼麻煩我承擔,您不是說我們有越級申訴的權利嗎?”
張管教所答非所問:“別忘了你是我管教的犯人,我管教的犯人有越軌行為當然我要負責!你呀,我看你還是消停點兒吧,少給我惹事!”話剛落音,張管教便把申訴書攥成一團甩給了我,側轉身把門重重關上。
我感到錯愕,莫名其妙,呆站在原地好一陣才緩過神來。靠在鋪蓋上,我開始沉思默想個中的究竟。回想起八月份在炮局,大家寧可憋悶窒息也不敢集體抗議,甚至不敢“求風”。如此看來,不只是人犯,就連軍警、幹部如張管教者,也不敢理直氣壯地向人大提出維護權益、捍衛法律的正當主張。自共產黨執政四十年來,總有上千萬人乃至幾千萬人蹲過牢房。如果有一半人,不,如果有百分之十的人能像我一樣敢於維權,敢於抗爭,牢內不會是這個樣子。如果中國有百分之十的人都能像我一樣敢於維權,敢於抗爭,中國也不會這個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