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号-理论探索 仲維光简介 仲維光文章检索

 

 

從浪漫主義中文誤譯到羅素的《西方的智慧》

——讀書札記(一)

 

—仲維光—

 

人的一生就是不斷地產生故事。這個經歷又是一個有意思的故事。

 

1.

由於我明確地提出Romantik翻譯成浪漫主義是個致命性的錯誤。為此在我和朋友間對此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乃至爭論。這個爭論因為我不是語言學者,只是在文化思想史上感到了這個問題的存在及走向,而且也還沒有有針對性地進一步搜集閱讀有關於此的專門資料。所以在我回復了質疑的朋友信後,晚上盥洗的時候突然想到,一九六九底最早引我進入經驗主義思想領域的羅素。從那時開始閱讀他的經驗是,幾乎所有我關心的問題他都或有所討論,或直接就有非常明確的論述。現在我為何不進一步在他的著述中尋找一下,他一定會關注到Romantik運動的問題,甚至也會有直接的論述。為此我想到,在我文章中引述的《西方哲學史》一書外,首先就想到手頭恰好有的、我還沒看過的《西方的智慧》的德文本。幾年前,因為便宜,我曾經順手買了這本的羅素的《西方的智慧》的德文本。如此我可以立即利用三上時間翻翻這本書,看看關於Romantik運動它是如何說的,或許此中有比西哲史更直接簡單的論述。

 

2.

關於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和《西方的智慧》,其中《西方哲學史》(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一書,我當年(七十年代中期)是英文、同時對照著老馬(馬元德:中文本西方哲學史下卷的譯者)等翻譯的中文比較核對我的理解,作為學習英文以及哲學中應為同時看過一遍的書。而《西方的智慧》(Wisdom of the West)由於當年老馬說是《西方哲學史》的縮寫本,所以我從來沒有想到去看它。我始終認為,如果需要,就看《西哲史》好了,沒必要看,甚至多買一本只有不到西哲史一半卷帙的《西方的智慧》。

我當然知道九十年代初期《西方的智慧》的第一個中譯本的出版,因為它是約我翻譯愛因斯坦傳的世界知識出版社的編輯王江編輯出版的。這是他在八十年代末期和我翻譯的那本《愛因斯坦傳》同期計劃編輯出版的一本書。王江同時還在我的介紹下找了老馬,請他翻譯《羅素自傳》。老馬的翻譯,由於他拖拖沓沓,可能惹惱了王江,最後沒有出版。或者嚴格地說不是拖沓,而是因為他邊翻譯、邊欣賞、邊自我陶醉,不能夠按照計劃交稿。我知道的老馬,常常是為一小段而翻譯幾天、乃至十天半個月,他時常跑到我家,跟我一邊背誦羅素的原句,一邊說中文文字必須這樣處理,才能夠在句式及節奏上和羅素原來的音韻相合。如此,如何能夠滿足王江作為業績想及早出版的計劃要求。

我翻譯的那本《愛因斯坦傳》是八九年出版的,羅素的《西方的智慧》是九一年出版的,我已經在德國。但是,在我九四年回國探親的時候,遇見羅素的書一定會收入的我,由於馬元德的前面那句話,買了相當多的一些中文書帶回德國,卻沒有買這本《西方的智慧》中文譯本。

我在大約十年前之所以買了這本德文本的《西方的智慧》,則是因為德文本《西哲史》和它都降了價,我因為覺得沒必要再買本德文本的《西哲史》,感到買這本卷帙較小的德文本《西方的智慧》可以作為學習德語用,所以隨手買了這本《西方的智慧》。

這本德文本竟然和我翻譯那本《愛因斯坦語錄》時所經歷過的一樣,書的名字就已經被改成了《西方思想家》(Denker des Abendlandes)。我以為這絕沒有經過羅素的同意。由此,還未開卷就讓我“再次”領悟了翻譯作品只供“參考”,千真萬確地“只”能夠供“參考”。因為我再翻譯《愛因斯坦語錄》的時候就多次遭遇到讓我目瞪口呆的事情。對於這個德文版的《西方的智慧》,我將在札記二中詳細說明。

 

3.

我在盥洗間的十五分鐘。上來先翻到有關Romantik的這一章。

這本書和西哲史不一樣,是把啟蒙和Romantik放到同一章講的。這章的題目是“Aufklaerung und Romantik”即“Enlightenment and Romantic”,過去譯成“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而我認為應該譯成“啟蒙運動和羅馬化運動”。

我逐字逐句地看了兩頁,哇!三上時間竟然醍醐灌頂!讓我興奮得幾乎忘記在何處!

 

羅素對於啟蒙和Romantik的敘述,從入筆到展開竟然幾乎都是按照我的思路寫下去的。我想要看到什麼,他在下一段、下一句就寫什麼。這一方面讓我興奮的無法繼續如便,另外一方面我那狗熊掰棒子的性格迫使我想要立即就一下子先把全章內容的脈絡都了解到。然而,德語——我卻不能夠一目十行,無法三五分鐘看四十三頁(該書328頁到371頁)。為此,我立即一邊繼續盥洗一邊在網上搜索是否有中文《西方的智慧》一書的文本。我竟然真的找到了,而它恰好就是當年王江編輯,由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的那本書的PDF版。於是在盥洗的十五分鐘內,下載並且瀏覽完了這章。

整個一章都讓我興奮異常,對於很多問題我做的解答,在羅素那裡找到了明確的肯定。例如:

民族主義和Romantik的關係;

馬克思主義和啟蒙的關係;

馬克思主義和德國的Romantik運動的關係;

洛克、康德哲學在涉及到本體論時的問題揭示的內容……;

更不要說基本的啟蒙、寬容、理性、科學和Romantik運動的歷史性的對抗性關係。這十五分鐘,讓我完全了解到這一章四十頁內容的基本輪廓。它對我來說幾乎可說是每一頁、對每一個人及思想的描述,甚至每一句都擲地有聲。它使我感到,這是一本和西哲史截然不同的書籍,是我極為需要的一本書。

重看前言,當我看到羅素在前言的第一段中就說,“這是一本全新的著作”時,我大呼,老馬誤我!

如果我早看四十年,或者說四十年來如果我自覺地沿著羅素的方向閱讀思索,我會事半功倍,少走很多彎路,少耽誤很多時間,文字及思想會有更多的斬獲。為此,我立即上網到英國定了一本英文本的《西方的智慧》。

 

我在電話中對一位朋友介紹了這前後半個小時的閱讀的經歷,最後笑著對他說,我十五分鐘德文只讀了兩頁,可不到十五分鐘,同時還幹著別的事,外帶上網搜索下載瀏覽了四十三頁一整章。這充分證明我中文比德文好!他奇怪地說,那還用說嗎?我對他說,這是必須要說的!我對他說,這個現象我要說、要強調的是:這證明要能夠進行研究,有足夠的研究能力,必須具有閱讀西文猶如中文那樣的閱讀能力。可你看,我還是沒有!所以對於研究的大門,我只能夠說,我很知道自己吃幾碗乾飯,能夠做多少,很知道自己必須兢兢業業地抓緊時間多讀。我更必須要說:

在學問的路上來不得半點騙人!絕對不能夠裝大!

 

4.

再回到Romantik。

這個回合更讓我看到,這個詞絕對不能夠翻譯成“浪漫主義”。它和“浪漫”沒有關係,它描述的是一個文化運動、文化現象,它描述的內容的氣氛中可能有些所謂“浪”“漫”因素,可你不能夠說“浪”“漫”因素就是Romantik。這就像一輛汽車開過去掀起了巨大的灰塵、留下了難聞的汽油屁,你就把汽車的西文Auto翻譯成“嘔吐”,進而甚至由此說auto這個西語,是一種“生理性的機械物體”那樣的荒謬。如果你理解了它的意義,而試圖讓人聯想到本來的意思,Romantik至少翻譯成“羅馬締科”(不能夠用‘克’)還靠點譜。總之必須有羅馬。

順便說一點這一章涉及的更深的思想內容。

幾年前我寫過一篇“哲學究竟是什麼”,論述哲學就是希臘哲學,就是探究如何認識、如何求知,所求的知為何物,並且由此而重新定位了經院思想、黑格爾思想、海德格的思想。那篇文字是我經過了十幾年的思索後才敢於出筆的。可是這次翻看《西方的智慧》,就那幾分鐘,我就在前言中看到,羅素早就明確地說,“嚴格地說,全部西方哲學就是希臘哲學”。可如果你沒有理解到希臘的philosophy有其獨特的指謂,那你就絕對不會想到羅素在此處要強調的就是“希臘”與“羅馬”,“哲學”與“基督教神學”的區別。

我這樣說,當然有所依據,因為就在《西方的智慧》的前言中羅素也同時強調了:西方的歷史是兩條線索,“希臘文化思想”和“基督教文化思想”。他說,希臘汲取了古埃及的知識,而產生了科學和哲學。可是與此相對的是,埃及卻沒有繼續它的知識發展。其原因就是因為宗教——來自沙漠,來自埃及、來自中東的一神論宗教。

源於希臘的哲學和出自基督教的經院思想有著根本的區別。這線條既簡單又清楚,羅素早就非常清楚而且明確地描述過,這都是我曾經想說而不敢直接說的話,如果我早讀此書,我早就能夠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而看到這點、宣示這點了!可如今我化了四十年才敢於明確地在文章中提出!所以,這讓我忍不住又要向天上的老馬大呼一聲:老馬誤我!

這故事有幾個教訓:

第一,書一定要自己讀,即便是可相信的師友的介紹也要自己粗劣過目。

第二,翻譯書只能夠供最粗疏的參考。

第三,搞西學的人,切切要老老實實,不然你誤導的是成千上萬的不懂西文的人。

第四,東西文化,其心理的不同遠過於你的想象。讓搞西學的人永遠必須感到,由於文化及母語思維——你永遠是外人。要不斷地用那個“子非魚”的問題告誡自己!

 

最後做一個預告,關於德文版《西方的智慧》,我還有更精彩的讀書札記要告訴您,請注意“札記之二”。

 

2019.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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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仲維光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0年1月1日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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