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年轻共党分子良心的神话

旁观者昏

　　有人提到过这样一个问题：共产革命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邪了？联想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觉得答案没有那么简单现成。零零碎碎想这个问题也已经好久了。现在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帖在这里。

　　经常会听到有人说：共产党的现在没话说，是坏到家了。但当初那些抛头洒血的共产党人还是有理想的，现在的共产党所做的是对当初献身事业牺牲者的背叛。问题于是变成了：美好的革命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变质的？

　　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个。那时支持我的论据，一小半是过去那些耳熟能详的先烈故事。即便你否认了共产革命，你好像不大能够狠下心来全盘否认一代人为之着迷的口号以及传说中的献身精神。看上去哪个口号你都不能说邪恶，他们自己总算是说到做到了(现在知道大多也都是神话或谎言)。另一大半儿，则是由于对共产革命认识过于浅薄却自以为是。

　　共产革命不是一个变质的问题。它的一个推论是：年轻时相信共产主义也说明不了比别人更有良心。

　　一个渐渐被人忘记的事实是有人在共党起事之初便以共匪相称，表示出极其强烈的否定态度。这里面有过去时代的乡绅，官员，知识阶层的文人学者。我确信一定还有广大普通的民众，只是他们的声音从来就没有流传下来。他们中的不少人在湘江之战的时候用在共军头上的锄头发言了。

　　一个普通人，没有一个预先设立的立场，也没有复杂的理论做基础，在仅仅听到了诸如共产革命是为了解放劳工阶级实现世界大同的伟大口号之后，这个匪字怎么骂得出口？足见追随者和反对者之间有基本原则上的重大分歧，这个原则区别不需要你把事情全都做出来看，就已经是无法调和的了。正是这个根本分歧使得反对者那时候就认为，共产革命如果打算那样做，首先是不对，都轮不到说行不行得通。那时候，这些骂共匪的人的说法五花八门，哪里谈得上特别有“头脑”，其中有的老者说法尤其“没有头脑”。他们诉诸的其实正是良心，简单朴实到自己以为不言而喻的良心。

　　两者的根本分歧是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应该着力研究的问题。作为门外汉，我觉得共产革命之区别于所有过去的革命，择要说来主要表现在两点上。第一是实现公有制，第二是用暴力实现这一目标。

　　拿出第一件来单说，没有太多的问题。因为历史上有人试过，没有成功，但没有造成让人绝望的灾难，名不恶，因为它不是以革命来推行的。因此，那个迷人的传说不死，反到由于早期工业社会上的一些问题和世界冲突，显得有些意思了。第二件事在历史上司空见惯，暴力一用，许多看上去很难的事都搞成了。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如何？前者看上去是要实现人类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美好理想，后者则威力无比。简单说，不仅对而且能。克服了以前只对不能后者只能不对的缺陷。

　　确切一点儿说，共产革命的历史是由年轻的知识分子来书写的。这些匆忙的革命者在对不对这个问题上驻足不久之后就跳了过去了，似乎那是无须证明的，直接进入用暴力解决问题的过程。看第一件事，好像没错。看第二件事，好多行得通的例子。可是忘记了历史上不曾有把两件事合起来一起做过的，一旦合起来一起做，结果就是最专制的制度得到了最快的成功。

　　良心那道坎儿在这里被悄悄地掩蔽了。所谓三十以前不信共产主义是没有良心的破绽也同样就在这儿。难道那些不信共产主义的人就没有良心？就用自己的头脑压住了良心？显然不是。这里有一个简单却渊远流长的道理，这个道理在没有现代民主一说的时候就有了。它同样构成了人类良心的一部分：不可以随意剥夺人家的财产，只有土匪才这样做。

　　因此那些相信共产主义的人其良心未必就那样值钱。他们是多么无所顾忌，轻易地就跨过了这条底线。要知道，良心本来就是在传统的积累中实现的不多的共识，这样简单基本的共识他们都直接否认，只能说参与共产主义实际运动过程的人其实没有什么良心，良心与共产革命的原则其实格格不入。信共产党那一套可以说已经良心有所缺失，入共产党那个门并长期待下去则是要把良心扔掉才可行的。尤其是早期的共党分子，能玩到最后的(不论横死还是善终的)哪个是有良心的？一个都没有。

　　的确有些人是受骗入局的。但要说清楚，这些人的良心也有问题。这也只需要让我们往下稍微移动几步。

　　很多人参加共产革命时都是20郎当岁。在共党外围时我们可以不算，你到了共产党里面应该知道许多事情了吧。共党的邪恶模样只要到了里面几乎立刻就没了遮掩。土改的时候，把一个口碑不错的地主充名额枪崩了，把人家一家搞得家破人亡，触动过你的良心吗？自己的亲人，亲戚，老师，朋友及其长辈在土改中镇反中被枪崩了，触动过你的良心吗？看见自己一起来延安的好朋友被组织迫害，轻易地清算掉，触动过你的良心吗？看见那些反革命的家属遭受非人的迫害，什么好事都不让他们有，什么坏事都不把他们落下，触动过你的良心吗？你还不是都用党性克服了。如果这些血淋淋的事情都触动不了你的良心，那你良心里还剩下个啥或者说什么是良心呢？还好意思说。

　　周恩来等一干人几乎杀了顾顺章一家。那时候周恩来多少岁？33岁！美国有个电影(SCARFACE)里面描述了一个毫无良心杀人如麻的贩毒犯。他本来要害一个人，发觉那个车子里还有那人的夫人和孩子，他就坚决不干了，最后干脆把一旁老催促他动手的家伙一枪打死。说到底这家伙心里还是有点儿顾忌。当人们审视自己良心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就是个顾忌，禁忌，是人类不多的一点点共识。共产党高位上的周恩来表现得如此没有顾忌，他的良心在哪儿？再来一个例子吧：彭湃搞出骇人听闻的七杀令，时年31岁，正好在30这个坎儿左右，他的良心又在哪儿，难道倒是那些恨他入骨的族人没有良心？

　　所以，即便在早期，除了对暴力剥夺别人财产/生命产生的巨大威力的迷信造成的傲慢以外，并没有丝毫的良心上的考虑，这些共产党人早早就摆脱了良心困扰。他们革命的百科全书里，什么伤天害理的东西都有，但绝对没有良心这一条。面对这样一群无所顾忌的家伙，如果不是大环境好一点儿，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赢他们。

　　可以争辩说其实我还是不能理解不赞成因此心里难受。但你不是终于还是留在那里走到今天了？面对这个事实，你怎么能证明你特别有良心呢--哪怕是还在你年轻的时候。至少，这些人的良心早就很少了，如果还不是毫无心肝。至少，他们在宣示效忠共党的时候曾经接受了这个用暴力剥夺别人财产的原则，而这个原则本身意味着早已突破了无数良心的审视。凭什么那些根本于此事无关的人良心就比这些人少呢？

　　细说起来，年轻时信共不是罪，但甭说自己在那个圈子里混了好久是因为特别有良心。那种说年轻时不信共党是没有良心的委婉说法也不过是人们为劝他们回头反省，造出来一个美好的帽子给他们戴罢了，横竖给个台阶，好歹都不容易，视作好生之德可也，但不能叫真儿，叫个真儿时是很难面对的。所以一听到有人反省时把自己年轻时的单纯热情和富有牺牲精神着力渲染的时候，难免让我冷笑：哪有那么单纯，虽说反省总比不反省强，但如是这般，便不反省也罢，真不缺这一句两句的矫情。就是教徒，有些罪如果犯下了也不是一忏悔就能拉倒的，那还是上帝才能原谅他。哪能这么抑扬顿挫气宇轩昂啊，不夸一句他特有良心他敢说不入党的都没良心。

　　共产革命侵蚀、摧毁的首先就是人的良心。它先用一些谎话来遮蔽良心的视线，有些人本来有些就良心较少，遮蔽到对付能自圆其说了，有时甚至是假装看不见就算过了关，可以理直气壮地跟着跑了。因此良心缺少反而倒是上贼船的一个前提。在贼船上人五人六地混这么长时间，不要良心更是前提。今天良心出卖，明天出卖良心，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没有一点儿良心。良心的正值有上界，人不能有无穷多的良心可供出卖，可等到把它出卖到了零的时候却不是终点，到这个时候，人就止不住了，抓着什么就卖什么吧。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放在嘴里咬着玩儿，反成了预谋的风趣。有些人反过来干脆为暴政辩护得理直气壮，通常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些老了，那就更加地没有良心，很难说那主要是因为没有头脑了。

　　事实上，有不少人在加入共党之后就不久就跑掉了，这些人固然可以说他们有头脑，谁又能否定他们同时找回了良心呢？我们知道顾准是做了不少学问的。在那样的环境里做出的学问的质量如何，我没有本事去衡量也不重要。但得知他自豪地说在我手里没有血的时候，才让我对他怀有敬意。他的学问我没兴趣也搞不懂，但那时候敢于把这话拿出来在同僚里叫板的，还真要是个有良心的人才行。因此他在共党里好日子没过几天。

　　所以共产革命不是一个到后来由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又是如何变质的问题，不是的。从一开始用暴力剥夺整个有产阶级就是罪恶。这个罪恶是共产极权独一无二的基础，是区别于任何其他革命具有基本原则意义的特征，是这个革命之所以“彻底”，“无往不胜”的关键之处，也是所有民间社会形态遭到绝望毁灭的唯一前提。这和你是否具体碰上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官员，其他专制是否在人身折磨上更令人难以忍受是两回事。这样的做法比庸医要坏得多。庸医只是不会治病，你还可以慢慢巡访去找医生。而这种做法倒像上来就说：只有把有巨人症状的人都消灭了，我们的治疗才能有效。结果他们说到做到，确实把这些人都杀掉或收拾得特别矮小。到了这光景，谁还敢走上前去对他们说：你们自己现在的个子比谁都高，要不要消灭掉？没办法了，一无所有之后人家要你长要你扁就很随意了。于是我们看到医生和病人互动的美妙滑稽：你明明只是有点儿长，但医生说你扁，你就要把自己弄成个扁模样来示众，于是医生妙手回春，声名远播，医院里的操作在剧院里完成，治疗的过程就是排戏，其中根本没有良心的戏份儿。

　　这正是许多在晚年开始反省的人们经常忽视的一个方面，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他们都把富强自己的国家拿出来说事儿，这当然很容易给自己就披上一层理想主义的保护。但是他们的反省里对于自己目睹了许多超出常理的血腥之后仍能用富强国家的说法摆脱一事反省严重不足，因为这可能隐含自己缺少良心的结论，事关自己品质的名誉，支支吾吾者众，就是大名鼎鼎者也未能免俗。简单说，任何与常理，常识背离过远的理想主义，首先要背离的就是良心，进而造成灾难，再后出卖良心，最后反噬自己，没什么好辩解的。你闹了一溜够，最后反省起来却如此轻巧，让人对共产党里混过的人的反省信心严重不足。多好的人到共产党里走那么一遭，也要打折扣不少。要知道：百姓里至少手里没有血的人还是不少的。他们比起那些曾经混迹在共产党里面的人要好的地方，大多并不是因为他们特别有头脑，反倒是因为他们有良心。

　　说个故事。六四之后的华盛顿大游行中出了一个退党组织。领头的记得叫做柯岗(当然不是那个苏联小提琴家)。他把退党搞成了一个新组织。这个组织四处去搜集党员人名，一旦确认，不管人家怎么着，一概放进自己的文件夹。没多久就上报纸去退一批党员，分期分批。我认识在这个组织中作为核心成员中的一个家伙。老实说，这人在六四之前的日常品行中也说明了为什么他以前是个党员。听他在那里闲扯这个组织的宗旨和以后的打算，似乎中国以后的共和党的架子就这样搭起来了。丝毫没有对自己加入共党反省时的沉重，反而有点儿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架式。可不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要拿个头筹，就是吃屎也要吃尖儿。当面我自然不便打击人家积极性，听着他手里又多了几个党员人名那份得意，我心说你登报说邓小平跟你一起退党，我才懒得说不信呢，自己买马褂送人为你作证去。要我说，这样的家伙，入党时就没良心，退党时也没把良心找回来多少，玩的不就是一个游戏人生嘛。

　　……

　　不用暴力剥夺别人财产的人既有理想，也有良心，至少同等重要的是他们也有办法去使一个国家富强起来--从解除来自国家权力的加在人们头上的苦难开始，其他的锦上添花可以从长计议，慢慢商量。没有什么比一个国家的民众不受压迫，少吃苦更能标志这个国家的强大了。胡平先生前些天在一个帖子里明确地表达了这个观点。考虑到在习进平的强国梦和解除政治迫害主张之间比较其各自拥有的资源，难度，个人付出，谁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是很清楚的。有的人强国梦作得肆无忌惮，张牙舞爪，另一些人会作得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而这就是区别了，这个区别意义重大。

　　这样一个理想当然有头脑，也尤其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