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尊儒术和言论自由

余东海

　　独尊儒术和言论自由不仅不冲突，而且相辅相成。（详见《尊重言论权是儒家的优良传统》）可惜，对于独尊儒术，五四至今，误解多多误会重重，其中最大的误会是以为独尊儒术就是剥夺言论自由，消灭其它思想。网上流传着一段挂在易中天名下的话颇有代表性。他说：

　　“汉武帝以后为什么中国再也出不了一个能够超越诸子的思想家？再也出不了能够影响世界文化的思想？因为独尊儒术。暂且不评价儒术本身对错。我的观点是就算儒家思想100％正确，它也不能独尊。思想、思想是要思要想，你独尊一种就是不准人家思想，这样还能有思想吗？”

　　如此理解独尊儒术，实在无知荒唐。从西汉到民国，圣贤大儒层出不穷，他们都是超越诸子的大思想家，汉唐宋元明对世界持久巨大的影响就根源于他们的思想。西方文艺复兴和日本明治维新，都有儒家文化和文明的深度影响在。论历史实践，汉唐宋元的政治文明性和社会自由度都很高，同时期西方望尘莫及。

　　明朝开始言论自由度急遽降低，清朝更是文字狱频发，恰是尊儒不到位、不中肯造成的，是偏离儒家中道原则、王道思想所致。朱元璋有严重的君本主义倾向，清王朝有严重的民族主义倾向，这都是违反儒家义理的。当时的儒家群体未能以民本、仁恕、和而不同等思想化解它们，是历史的局限，并非儒家思想有错。

　　独尊儒术就是独尊中道，以仁为本，确立仁本主义道统地位。《广雅》说：“术，道也。”道术二字连用，“术指道之用，道无术不行；术字独用，有时与道字同义。董仲舒在《举贤良对策》说：“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云，孔子之术，就是孔子之道。儒术即道统，自当高于政统而获得独尊地位。

　　独尊儒术又称为“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儒术即儒家之道，以六经为代表，表彰即以之为榜样标准，表而彰之。《礼记·表记》说：“仁者，天下之表也。”政治上表彰六经，就是以六经为指导思想，六经地位无以伦比。罢黜百家并非剥夺百家的思想自由，其实只是黜去它们（主要是道家）的指导地位，就像西方独尊自由主义之后罢黜耶教的政治指导地位一样。

　　独尊儒术并非自汉武帝始，尧舜禹夏商周都是独尊儒术的，春秋战国礼崩乐坏，百家纷争，法家乘机而起，在秦国获得独尊地位。取代暴秦之后，汉朝开始是儒道并尊，或者说儒道并用，周孔之道和黄老之学并驾齐驱，互有消长。直到汉武帝，才将道家从意识形态和指导思想层面罢黜下去，重新恢复儒家的独尊地位。

　　此后唐宋元明清所有中华政权、儒家政治无不独尊儒术。独尊儒术有三大标准，一是以儒立国，以儒家文化为主体文化和主导思想，二是以儒经为第一学科，三是实行礼制。

　　或问：“在中国古代，散布诽谤皇权的言论，会是什么下场？”答：诽谤皇权，暴秦会被族灭，明清也会受严惩，在汉唐宋元等王朝则一般无碍。（元明清皆偏统，明清偏于严酷，元偏于宽纵）。汉文帝废除诽谤罪，其诏曰：

　　“古之制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民或祝诅上，以相约而后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吏又以为诽谤。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

　　明朝徐树丕《识小录》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仁宗时，有士子献诗于蜀帅，谓烧绝栈道，可霸一方。蜀帅械其人并将上之。仁宗曰：此不过寒士急于得官，故为此言耳。命授以司户参军。”策动谋反，犯了“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仁宗不但不追究，反封之以官，这种度量何其难得。汉唐宋元等王朝，政治都相当宽容，这就是独尊儒术之效。

　　最近不少人赞美大唐海纳百川的多元和包容，却不知道大唐就是以儒立国的，其多元和包容正是拜儒家所赐。虽然李世民父子三教并尊，武则天时又特别尊崇佛教，但政治上始终以儒家为指导思想也就是独尊儒术，上尊道统，下有学统，制是礼制，德主刑辅。唐朝是正宗的儒家王朝。

　　很多人误以为儒家王朝不允许反孔反儒，事实恰恰相反。在汉唐宋元诸朝，嘲孔反儒、侮圣辱贤的思潮始终不绝。东汉王充在他的《论衡》中有《问孔篇》,就对孔子着述提出了许多疑义，而不少疑义被后来的俳优使用。

　　唐朝开始流行的“弄孔子”杂剧，专门拿孔子及其弟子们开玩笑。《旧唐书-文宗纪》记载：“大和六年二月，己丑，寒食节，上宴群臣于麟德殿。是日，杂戏人弄孔子。帝曰：孔子，古今之师，安得侮渎！亟命驱出。”戏演到内廷和皇帝面前，也只是被逐出而已。唐宋以来，弄孔子、戏儒流、渎圣侮贤、离经叛道的优戏表演绵延不绝，成为一项专项演出节目。

　　这方面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就差得远了。天主教教皇方济各说：“你不能挑衅，不能侮辱一个人的信仰，不能拿别人信仰开玩笑，这就是言论自由的边界。”这是信仰权的扩大化，以信仰的名义侵犯言论自由的疆域。信什么是宗教自由，说什么是言论自由。对宗教的质疑批判包括“拿别人信仰开玩笑”，都属言论自由范畴。

　　儒家主张和而不同，道并行而不悖，反对防民之口，独尊儒术就必须尊重这种主张，就应该支持百家争鸣和维护民众的言论自由。言论自由意味着不存在不允许批评质疑的东西。不允许批评异议的政权一定是极权暴政，不允许批判质疑的思想一定是邪知邪见，不允许异议调侃的宗教一定是不良宗教。信仰自由不是侵犯言论自由的挡箭牌。

　　不许批判亵渎的人物，不配得到人们崇拜；不能从善纳美的思想，不配获得独尊地位。从善是顺从一切正确的观点意见，纳美是吸收一切文明美好的东西，这是儒家的一大特征。儒家导出和建设的仁政礼制，自然相对宽容文明，历史上儒国都相对文明强盛，原因在此。

　　真正伟大的人物，只当教师，不当教主，欢迎批评，可以亵渎；真正伟大的思想，原则坚定，壁立万仞，度量宽宏，海纳百川；真正伟大的政治，敬天保民，顺天应人，以人为本，德主刑辅；真正伟大的制度，维护自由，维护秩序，自由高品，秩序优质。

　　这四个伟大，唯我儒家足以当之。

　　独尊儒术和言论自由，是一元与多元、即一维与多维的统一。仁和中道作为儒家最高价值，是一元和一维的，这里来不得丝毫动摇和含混。在此之下，多元共存，百家争鸣，高度自由。《易经》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宇宙万物在伟大的乾元“一元化领导”之下，自由自在，任性成长。

　　中西文明都是一元化与多元化的统一，西方是自由主义之下的多元，中华是中道主义之下的多元化。在反对“防民之口”方面，儒家与自由主义不约而同，借用一句西哲的话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尊重和保护你的言论权。在道统的一元化指导下，儒家政治维护诸子百家的言论信仰自由，这是对诸子百家最好的尊重。

　　或说：“没有儒家不行，仅有儒家更不行。”答：此言似是而非。有儒家就有一切。儒家独尊，中道挂帅，道德上升不封顶，好上加好；政治文明无止境，精益求精；制度也有时代性，与时偕宜；利用厚生（即科技开发和经济建设）是本分，爱民如子。同时海纳百川从善如流，别人的好东西，都可以为我所用。2015-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