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人生而平等”  
——对不证自明的真理的一种证明

胡 平

    “我们认为如下这些真理是不证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人们若干不可剥夺让渡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的权利、自由的权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这句话出自美国的《独立宣言》，该宣言由杰佛逊执笔，发布于1776年，如今早已流传天下，影响深远。

    其实，这句话最早是英国的雷恩巴勒上校讲出来的。托马斯?雷恩巴勒（Thomas Rainborough，1610-1648）是英国革命期间海军司令官，平等派的领袖。早在1647年10月的普特尼辩论会上，雷恩巴勒就提出：“我们认为如下这些真理是不证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人们若干不可剥夺让渡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的权利、自由的权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雷恩巴勒还说，在英国，穷人也应当享有和富人同样的权利，穷人也应当对政府有发言权。

    “人人生而平等”这句话据说是不证自明的。事实上，我们很多人也确实是在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就马上接受了它－－可见它果然是不证自明。然而要是有人问我们，为什么人人生而平等，恐怕很多人就陷入困惑，说不出所以然了。如此说来，“不证自明”的东西还是需要解释、需要证明的。

    显然，所有的人绝不是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平等的。有的人生来就健康、富有、聪明、漂亮，而另一些人则生来就羸弱、贫苦、愚笨、丑陋。人类的个体差异太大了，太明显了。那么，当我们说人们是平等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当然不是说，因为我们都是人，我们都属于同一物种，所以人人平等。这和基督教也无关。按照圣经，人（亚当和夏娃）是上帝造成的，所以人人平等。倘若是这样，我们干嘛不说一切老鼠都是平等的，一切山楂树都是平等的呢？既然老鼠或山楂树也都属于同一物种，也都是上帝造成的。如果有人宣称，一切老鼠都是平等的，我们一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说一切人都是平等的，那就蕴含着这样的意思，即，所有人都应该得到平等的对待。譬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对了，就让我们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说起。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意思就是同样的法律以同样的方式适用于所有的人，无论是总统还是流浪汉，是富人还是穷人，是明星还是残疾人。西方神话里的正义女神（也叫司法女神）为什么蒙上双眼？这条蒙眼布就是“无知之幕”，就是让司法者无视当事人的面貌和身份，不论其地位高低贵贱，也不论其与自己亲疏远近，无差别地一视同仁。总统犯法，与平民同罪，否则就是违背了、破坏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可是小孩子犯法不同罪，精神病人犯法不同罪，我们又觉得很正常、很合理，不认为是违背了、破坏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这就怪了：为什么我们在谈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条原则时，可以把小孩子和精神病人排除在外呢？难道小孩子和精神病人不算人？既然他们也是人，为什么又可以排除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外？

    这就触及到问题的核心了。我们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总统犯法与平民同罪，这表明我们认定：人人——无论是总统还是平民——都具有某种共同的特质。正是根据这种共同的特质，我们推出，法律应该平等地适用于所有人。但是我们又同意，小孩子犯法或精神病人犯法不同罪，这就表明小孩子和精神病人缺乏这种特质。换言之，那个一般人都具有、而小孩子和精神病人所缺乏的东西，就是我们相信人人平等的依据。

    为什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一条不适用于小孩子和精神病人？因为一般人——无论是总统还是平民——都有正常的心智，而小孩子的心智不成熟，精神病人的心智有严重缺陷。所谓心智，就是指自由意志和区分善恶的道德感。人人平等就是着眼于人的这个特质。这是人——也只有人——才具有的一种共同的特质。这种特质每个人都具有，除了人，其他生物和物件都不具有。我们说人人平等，一切人是平等的，就因为人有自由意志，有区分善恶的道德感。人能够根据自己的意志，而不管外部环境，在善恶之间进行选择，并付诸实际；人对自己的行为负有责任。小孩子和精神病人则缺乏辨识能力和自控能力，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但小孩子和精神病人依然是人，他们同样具有人的特质，只不过他们身上的这种特质处于不成熟的状态或者是受到损坏。随着小孩子的成长或精神病人的治疗，他们也就获得了正常的心智，从而获得了和一般人无异的地位。

    在《独立宣言》问世之初，很多大力倡导人人平等的人，却把黑奴、乃至妇女排除在“人人”之外。通常我们批评他们虚伪、言行不一、自相矛盾。其实不尽然。因为有些人这么做，无非是把黑奴和妇女当成小孩子，认为在当下他们的心智还不成熟，还需要像对小孩子一样施以教化，从而使他们成为和自己平等的人。这种态度在实际上可能是错误的，但在理论上、逻辑上是成立的。这和那些对黑奴与妇女实行压榨的做法显然不是一回事。

    什么叫人人平等？所有人在什么意义上是平等的？那首先就是在人的尊严上是平等的。为什么人人在尊严上是平等的，或者说，为什么人人生而平等？因为人生而拥有这样的特质，他有自由意志，有分辨善恶的道德感，人能够选择自己的行为，人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这种人所共有的特质使得人具有尊严，使得人们在尊严上平等。我们承认这种特质，尊重这种特质，也就是承认每个人的权利或曰人权。所谓天赋人权，就是说人权是人所固有的，就是说所有人都生而具有上述特质，因而应该拥有同样的尊严和同样的权利。人人平等也就是在人权上的平等。

    《中国人权双周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