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焉能双轨制-----东海客厅微论集
余东海
【历史眼】孔子之后,历代儒家往往有两条乃至多条路线之争。战国有孟荀之争,汉有新古文之争,宋有朱陆之争,明朝有理学心学之争,清朝有宋汉之争。当今儒门虽弱,分歧更多,大者有四:孔孟儒与马列儒之别,传统儒与自由儒之别,公羊儒与生活儒之别,中道儒与宗教儒之别。注意,这里只作现象介绍,不作真伪判断。古今不同在于,古人善理争,今人唯好意气之争,不善义理之争。
【态度】对于吾与蒋庆的天道观分歧,日前某教授有所同异和劝说,简答如下:感谢兄台的热诚。关于世界观,吾与蒋庆都不认同唯物主义和西方宗教,这无疑是共同点,但歧异仍然很大。道体观是世界观的核心和儒家的核心问题,关系重大。天有无人格,关乎儒家的五观,关乎内圣外王的关系,关乎王道政治有没有自由,能否涵盖自由,关乎儒家的发展方向是宗教化还是自由化等等。这些问题都直接关乎儒家和中国的前途命运,故不可不辨,非东海好辩也。名不正则言不顺,天道观不正则一切不正,一切不顺,可不慎乎,可不辨乎?这里来不得一点含糊,来不得一点苟同苟异、乡愿乡讪,也不宜有一时性的功利考虑。
【双轨制】多位厅友试图以“天道双轨制”来消除东海与蒋庆的矛盾,主张天无人格和天有人格两说并行不悖,可发一噱。如果此说成立,那就意味着有两个形而上的天,两个道体,一个无人格,一个有人格。那样的话,很多圣经圣言就要改写了。孔子就要说,吾道二以贯之;知我者其两个天乎?孟子就要说,尽心知性知两个天。想一想都觉得好玩,哈哈。想起一句俗话:“一个人同时追两只兔子,他可能最后哪一只都追不到。”一个人既信仰无人格天,又信仰人格天,最后只怕一个天都上达不了,还可能导致精神分裂。
【文化眼】言论场上,没有父子君臣和师生,只有道理,道理最大。言论场上,没有谁的道理是不能批评异议的,化用王文成公一句话: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妨批评异议,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不尊重顺服,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
【格言】马邦人善于争名争利争意气,却不善于争义理。见到义理之争,便大诧异,或以为痴愚,或以为无聊,或以为别有用心,或以为影响团结。皆非正见也。潇湘厅友言:“道本公共,不为一人私有,出乎儒典,倘道理有缺,批之何妨?出之佛老,倘道理圆备,又何必批判?”此言可与王文成公之言媲美,不可任其埋没,特录于此共赏。
【答客】有厅友言:“在此事上,虽有分歧,但应该求同存异,我始终不赞同分歧公开化。道及高处,只适合私下深谈,不然于而今淡泊的儒门而言,只会导致分裂,不利于团结。更给让许多别有用心者有机可乘。如禅宗就六祖慧能与神秀之间,分歧显然,但也不碍共存。”云。东海曰:吾尝言,道及高处,只适合三五好友于月白风清之夜闲谈。这是喻大道难言,更难为世俗理解,并非谓大道不能公开讨论和争鸣,更非将道视为私家之物。恰恰相反,道属于天下,中道能不能明、能不能行,直接关乎家国天下的命运。欲明道行道,就不能藏私,就不能不诉诸于精英群体和公众平台。吾批评蒋庆,既没有也不可能禁止其言论权,更不可能如神秀追杀慧能一般迫害之。吾保持了基本尊重,并力所能及地禁止他人对蒋庆非礼。何碍共存哉,谁不许共存了?如果东海狭隘如此,还有什么资格论道,又能论出什么道来。
【东海曰】学儒何为?为己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明道。道不明,所谓崇儒尊孔辟玛,只是空谈。欲明道,就必须建立正确的道体观。道体观有误,就不仅仅是空谈而已,更会误入歧途。在人格天的指导下,儒家宗教化、王道宗教化、孔子教主化就是逻辑的必然。宗教化的儒家,难免轻蔑自由、轻蔑民权、排斥主权在民,自立都难,理气都立不住至少立不稳,何足以辟马哉。
【东海曰】辟马不能空谈,仅泛泛而谈“马占儒巢”之类是远远不够的,更需要对马家的文化、制度、道德、道路错误进行如实如理的揭批,并尽量扩大影响。这需要儒家群体共同努力。欲深入揭批马家的错误,又必须坚持真正的儒家立场观点方法。姑不论宗教儒大多不愿辟马,即使辟马,以准神本主义批判物本主义,以宗教化的“王道”批判极权主义,也是有气无力、没有道德内力和义理实力的。
【历史眼】随着儒家的来复,社会自由度应该逐渐提升才是。谁知事实恰恰相反,这是东海始料不及而极其失望的。追根究底,儒家有责。体制内外不少儒家学者,不仅没有自由精神和追求,反而纷纷为极权主义涂脂抹粉,为进一步防民之口、侵夺自由出谋划策。吾前不久在《杨朝明朝向何方》、《把言论权还给儒家和人民》、《坚决维护反儒自由,强烈抗议言论专制》诸文中就严厉地指出了这一点。
【答客】有厅友言:“要把天与道分开来分析。道作为本体论概念出现在《道德经》中,从一开始就是自然法则性的,与人格性无关。天作为本本论意义的最高神最早出现在周原遗址甲骨文中,开始就是人格性的。天道,即天之道,上天之道。人格性的主宰神的自然法则。”这是典型的二元论。天道二字同义,天即道也,道即天也,岂有二哉?本体一也,岂能二之?至于说周原遗址甲骨文中的天有人格,那是古人以人测天的旧习,不足怪也。孔子之前的文献中,也有人格天。经孔子集中道文化、王道政治之大成,去人格化了。虽保留昊天上帝之类词语,宜作天道的拟人化理解。论及天道,当经王《易经》以为准。
【历史眼】董仲舒有句名言:“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义也。”屈君而伸天,即屈屈政统而伸道统,道统高于政统,可不是臆想虚构一个人格天放在君主头上,那是宗教徒才会干的事,大儒不为也。治权在君,屈民伸君,礼所应当,与民为邦本、民贵君轻、主权在民毫无矛盾。唐太宗言:“夫天地之大,黎元为本;邦国之贵,元首为先。”黎元为本就是民贵君轻,元首为先就是屈民伸君。注意,教权在儒也是屈君伸天,在教权上圣人圣经代表天意故。
【文化眼】道德仁本,政治民本,宇宙人本(人与神、人与物、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以人为本)这是儒家三本,同时民本人本统摄于仁本,三合一,为仁本主义。而准神本主义是导不出民本人本的。人格天信仰就是准神本主义信仰。准神本主义儒家和政治,宗教化是理所当然而不可避免的,自由遂不可能。没有自由的王道,必然有名无实。
【文化眼】儒家宗教化、政治宗教化都意味着狭隘化。宗教品质有高低宽狭之异,耶伊极狭隘,佛道较宽广,但相比儒家而言,都是狭隘的。大多数宗教徒和具有教主心态者,所知障都很深重。遇到不同思想观点,或不善于辩论,争则意气;或不屑于辩论,恭高我慢。释尊以道导人、以理服人的热诚和辩才无碍的高明,非一般佛教徒所能及,更非其它宗教徒所能。
【历史眼】王道政治不是自由政治,远高于自由政治。但是,弘扬儒家、建设王道离不开一定程度的自由,包括言论、结社、教育等方面的自由。没有自由,连霸道都建设不起来,遑论王道。没有自由,一切无望。故在极权社会,追求自由又是当务之急。追求自由,需要真儒和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共同努力。
【新王道】要剥夺言论自由,理由借口多得很,非礼、非法、反常、反动、反革命、反人性、反人权、反自由、反政府、反社会、反人类等等随便找。要保障言论自由,一句话足矣:言论无罪。注意,反人类罪是大罪,但反人类言论非罪。发表反人类言论者,没有或者会丧失为政为师资格,会自绝于上流社会,但在王道社会,不会受到法律惩罚。在新王道社会,言论问题可以有三种解决方式:言论解决,民法解决,纪律解决,包括官纪师规和乡规民约。唯独不能刑法解决。无论怎样错误的言论,包括反人类言论,统统非罪化。
【王道】讲王道,行王道,都必须具备王者的胸襟风范,必须有江海之量乃至天地之量。狭隘之徒不仅不配讲王道,甚至不配讲霸道,只配讲极权,讲出来的往往是极权邪道,如商鞅。《史记·商君列传》记载,商鞅三见秦孝公,分别以帝道、王道、强国之术说之,秦孝公的选择是强国之术。其实,帝道王道,本质无别,都是中道文化的政治实践。商鞅不可能通达帝王之道,自称能说,纯属吹牛。他说出来的只能是名为强国之术的极权主义。注意,很多人将强国之术说成霸道,是不明霸道正义。齐桓晋文才是霸道。商鞅和暴秦什么东西,也配称霸道。
【王道】讲王道,不可无宗教精神,不可有宗教心态,更不可有教主心态。有这两种心态姿态,就不适合论证议政从政,不适合讲王道,也讲不成王道。王道与宗教,人生观价值观政治观和对人的要求皆大不同,王道之广大、宽容和自由,非任何宗教所能比拟,甚至非自由政治所能及。大程子有論堯時的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與我何有哉?此者王政。”
【王道】儒者可以有教师心态,不妨有君王心态,最忌教主心态。师生以仁为本,教学相长,学生可以直言无隐,当仁不让;君臣以民为本,敬天保民,臣下可以直言有犯,义尽则离。教主则大不同,唯我独尊,言出法随,信徒只能信奉,不许批评异议,比父亲更过分。有教主心态者,为师容易误弟子,为政容易误苍生。
【东海曰】论道是为了把道之理、天之理、仁义之理、中庸之理讲清楚说明白,这是传道、弘道、行道不可或缺的方法和手段。理不清则道不明,道不明则不能行,道不能行则人类没有希望,一切不可收拾。故君子论道的时候,道理最大,即使面对君父、祖宗和天王老子,也当惟道是从,依理而论。这里来不得丝毫苟同苟异、乡愿乡讪。
【文化眼】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中庸》)现在的情况,愚者不肖者不是不及,而是背之;“知者贤者”不是过之,而是不知。一些有志于传道解惑者,自己也不知道。论及天道,胡说八道,不是解惑而是添惑,不是启蒙而是瞎蒙。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
【东海曰】圣德即天德,知性即知天,明明德即知天命,致良知即存天理,天命之性即天地之性。良知信仰即天道信仰,反身而诚即上达天道,做好自己、圆成自己就是对上帝最好的祷告。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东海曰,自知才能最正确地知人,知天才是最彻底的自知。
【东海曰】《易经•系辞上》:“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这句话既是本体论,也是功夫论。无思无为,是灭人欲、去人心而大定大静的境界,相当于道家的忘我和佛教的入定。只有进入这个境界,才有望领悟寂然不动和寂感同时的道心光明。人心不死、道心不生这句话,虽然不当,不无道理。如果不能去除“道有人格”的妄想,那就自我隔离了道,永远别想知道。2022-4-24余东海集于青秀山下独乐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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