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米涅的《法国革命史》续
罗祖田
前文谈的主要是法国发生革命的各种因素,它们具有的普遍指导意义。此文再谈谈法国发生革命的各种因素,它们具有的具体镜鉴意义。
革命前法国有个情况很特殊,便是半独立的高等法院的存在。它在路易十四时代是国王为了打击贵族集团的工具。主要目的是要制服贵族们为了维护特权利益而抱成一团,客观上却也有利于摧毁封建势力最大的顽固堡垒。高等法院秉承国王圣意行事,由于站在法律和道德的制高点上,成了反对旧势力的利器。它帮助国王取得了不再受贵族集团掣肘的权力,获得国王的不断奖赏和长期器重也就理所当然。
但是,这主要是一场权斗,宫廷的目的是为了集权。为国王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高等法院从此便自视甚高,而国王的奖赏、器重无形中于它成了一种特权。人总是这样,初享特权,会有受宠若惊之感。时日一久,便觉特权为理所当然。再往后,它就一定会为捍卫自己的特权而战斗。
在路易十四时代,国王与高等法院的关系一直良好。到了路易十五时期,情况变了,特别法国政权落在新国王的情妇们手里后,此种关系便逐渐由恶化转为对抗了。
很简单,仅仅一个法官们的动不动就引经据典乃至倚老卖老,天性放荡、有权必任性的国王的情妇们就会老大不高兴。关系一旦恶化,宫廷就会打压高等法院,危机来临,合法的高等法院就会动用一切手段为自身的特权而战。这样的口子是不能开的,一旦开启,等于潘多拉魔盒被打开。宫廷有强权、有军队、有财力,也就有恃无恐。高等法院并不示弱,它有舆论支持,后面站着千百万中下层民众。并且,即使路易十四再生,昔日的良好关系也恢复不了了,因为高等法院已演变成了一个利益集团。这样的利益集团首先是自身利益至上,什么国家、民族、民众利益,全都是口号或无关紧要。但是这样的口号,对于唤起民众的支持并非不管用。
路易十六上台后,高等法院马上成了他的心头大患。他想尽了办法,但无济于事。因为他面对的不只是各级法院和一群法官,而是一股巨大的社会势力。这股社会势力的主力军当然是受压迫与受损害者和进步知识分子,也包括了少量失势的贵族和官僚。几十年的专制高压,丑陋的宫廷权斗游戏,社会生活的严重不公,使宫廷的所有堂皇口号都不灵了。宫廷的合法性,现在剩下的只一个王权神授。然而,这不过是王室自以为是的合法性。自从英国革命,神话就破灭了。
米涅是这样总结的:
“在一个世纪的绝对服从之后,第三等级又重新登上舞台,这次是为他们自己而斗争了......第三等级,它的力量——财富、毅力和见识日益增长,注定是要打倒和剥夺宫廷势力的。
“宫廷本身也助长了第三等级的发展,而且帮助第三等级取得一个主要手段,那就是见识。最专制的君主也曾赞助提倡思考的运动,结果非其所望地建立了公众舆论,原来是想鼓励人们歌功颂德的,结果却为人们提出指责准备了条件。因为,为了要人们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而引人思考,而后却不许人思考对自己不利的东西,是办不到的。颂歌唱完了,人们就开始辩论是非了。
“这就是路易十六于1774年5月11日即位时法国的情况。不论是红衣主教弗勒里的修修补补财政部,或是修道院长泰雷的破产财政部,都没有使财政恢复,政府威信扫地,高等法院毫不容让,公众舆论气势压人,这就是新朝代从以前各朝代继承下来的困难局面....他的朝代,一直到召开三级会议的时期,是一个长期进行改革而无结果朝代”。
由此观照中国。
中共建政后的毛泽东统治时代,基本上没有反抗暴政的大规模社会革命的可能性。对现实不满乃至仇恨的因素当然存在,不能想象那一场又一场空前人祸的受难者甘心情愿,就此而言,毛泽东提出阶段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当然是病态心理,但也绝非无的放矢。
根本原因在于:
一、那一场又一场人祸的受难者,各个时期在人口比例上终究属于少数。
二、对他们的不幸遭遇,很多人还是同情的,但更多的局外人却无动于衷,甚或持幸灾乐祸态度。这倒不是大多数民众真对“工农国家”感恩戴德,而是深受旧文化旧伦理消极遁世一面的影响,自身素质低劣看不见共产专制的本性,对所谓社会主义寄予相当憧憬的合力使然。同时,大饥荒以外的受难者几乎都是精英,但是中国的相当多精英人物,从来不孚众望,便是今天也情况好不到那里去。感召力很不够,也就容易让人忘却。这不是中听的话,但是事实。
三、这是主要的,新的国家机器是空前地团结一致的。自从57年、59年以后,至少保卫党国方面,共产党内不但没有组织上的反对派,而且没有思想上的反对派。这使它在镇压不满言行上面,效率奇高,也就不容不满言行成为气候。在那个时代,“阶级敌人”只要露头,马上便有“革命群众”检举揭发,不是虚言。
四、事实上,毛泽东时代继续不下去了,不是因为几亿人苦难深重的缘故,更不是因为“四•五”运动的所谓觉醒诗词,那不过是官方的伪善语言,主要是文革让共产党的权贵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们不堪回首,才搞改革的。如果不曾有文革这场首先是党内高层的绞肉机运动,如果依得刘少奇、邓小平、周恩来、陈云等人比较务实的经济路线,再辅之以毛泽东的闭关锁国,中国至今会是北朝鲜。
由此可见,一个社会要进入现代,反对力量的存在是多么可贵,不论这个反对力量是何动机。
当然,这并不是说毛泽东时代就能永存,而是说终结这类王朝,是一个缓慢的,相当长期的过程。在暴虐方面,中共胜过秦朝,但亡秦的主力军,不是陈胜、吴广,而是项羽和他所代表的六国旧力量。后者是那个时代的特点,无从复制。
今天的中共气数将尽,是新时代的缘故,若无新时代因素,中共王朝维持一两百年是完全可能的。毕竟,毛、邓、江、胡这一批人,识见和手段方面不会比八旗贵族逊色。
中共的噩梦,首推时代变化这个它抗拒不了的因素。正如法国王室的噩梦,首推欧洲进入了哲学、理性时代这个抗拒不了的因素一样。
中共是因改革尤其因经济发展而存活至今的,对此,想来不会有大争议。不过,中共也将因改革尤其经济发展而退出历史舞台,一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革命前法国的很多情况一样适应于中国。
要改革,就终归要对毛时代作出修正,就要容忍对毛时代的某些反感、批评、控诉,否则无从自圆其说,形成不了改革气氛。但是,这就会要扯出萝卜带出泥。又要倡导改革,又要坚持两个三十年不可以割裂,正如米涅所言,是办不到的,这只能表明当局讲胡话或迫于无奈,或因智力低下,别无其它解释。
同理,要发展现代经济,就要开放,就要让人接触新事物。又要开放,又不希望人们思想发生变化,除非人是机器,才能办得到。
而改革初期谁也料不到的互联网新技术,简直就是对专制挖心、令专制疲于奔命的天敌。这情况是以往任何非常时期没有的。它本质上是反国家的,因而于民主国家尚且利弊参半,遑论专制国家。习当局封网、删帖等等,反证了它的恐慌无比,然而只能是徒劳。某种意义上,中共气数将尽,互联网有相当功劳。犹如法国的高等法院,对革命有相当功劳一样。顺便说一句,海内外民运人士大可不必气馁、焦躁、妄自菲薄。冬天已尽,树木已吐出嫩芽,倒春寒和凛冬不是一回事。
更重要的是,发展经济,就势必产生新的利益群体新的利益集团。如果属于切实的法制经济下的合法所得,于民意不会大反感也就于生活无大碍。反之,必后患无穷。而只要利益坐大,它们就一定会为利益而战。朝庭不找它们的岔子,它们当然拥护朝庭,但当朝庭威胁直至侵犯它们的利益时,它们就会对朝庭翻脸。朝庭本身不从事生产,全靠吮吸各阶层的血才能生存,只要血源发生困难,肯定会找它们的岔子的,因为它们是靠朝庭发的大财,怎能吃朝庭的饭又砸朝庭的锅?因此在朝庭的眼里,它们理应无条件服从朝庭,但这是朝庭的逻辑,不是利益集团的逻辑。
今天的习当局,面对的就是这些解不开的结,它不能容忍老百姓维权行为的层出不穷,不能接受世风日下,不能接受异议异见,也不能接受利益集团的贪得无厌又一毛不拔,因为这会危及统治。但是越来越没人买它的账。世风日下的根源在中共上层,习当局怎敢承认这一点。要老百姓不再维权,就要解决社会公正问题,一层一层地追责上去,又要扯到朝庭头上。要杜绝异议异见,就要开放言路。话讲透了,共识才能达成。但是,骗子最怕的就是见光。为了集权,也为缓和社会的尖锐矛盾,习当局只能反腐。然而反腐决不可以反到自己头上,也不能反到皇室皇族成员头上,那样做等于反朝庭。这样的悖论比比皆是。
不妨说,中共的幸运,也是习当局的幸运,在于中国尚无法国的高等法院那号合法的反对派组织。否则,中共能撑过江泽民时期,就要谢天谢地了。
有理由相信,虽然习当局智力低下,有时还是敏感的,他强调一切姓党,党建要全覆盖,不许妄议中央等等,从一个方面看,很可笑,分明是互联网时代的缘木求鱼,从另一个方面看,也是明智之举,因为此举至少暂时杜绝了反对派组织的出现。试想想吧,若依得反对派组织出现,尤其国家机器出现了反对派组织,它们只要登高一呼,今天的中国将会是怎样的连锁反应?
但是习当局切莫自信早了。今天的反腐、要求讲政治规矩、整顿金融秩序等等,实际是在催生反对派。这就不是镇压民间的不满言行那么简单了,例如扫黄打非,只要习当局一声令下,各地公安基本上就会行动,绝不会政令不出长安街。反腐和整顿金融秩序就不一样了,因为对象不一样了。要真正收成效,就要顶破天花板,而天花板岂是好顶的?今天有个郭文贵在海外爆料,矛头直指王岐山,煞是热闹,无非北京权斗超越了常态的反映罢了。它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中共各利益集团的斗争从此不会歇手了的信号。
事实上,中共自从在国企和垄断行业培植了不同的利益集团,中共高层内部就形成了“分封”之势,习核心正在演变为一个春秋时期的周天子。他甘心被架空,他就仍是尊贵的天子。犹如路易十六,他若只求与美貌妻子唧唧我我,反倒日子过得快。只要习核心不甘心,各个利益集团今天就会是他的潜在敌人,明天就会是他的公开敌人。届时,所有的人都会弃他而去,都会反对他。本来,亿万中下层民众和知识界可以帮他、救他,如果他和他们站在一起的话,他蔑视他们,他们当然也会冷眼坐看他走麦城。诚然,这会是一个较长过程,需要设想五到十年,此过程必定充满戏剧性,无从量化。即便借助现代传媒技术,也难以改变他们之间必有几个回合的分分合合过程。能够肯定的一点是这口子一开,就再也缝补不上了。这点极其重要。
概而言之,邓小平之后,中共现格局下数胡、温行事较稳妥,虽说本质上胡、温路线仍属于慢性自杀。习当局改弦更张,无异于加速中共死亡。今天,如果习核心自己识趣,只求干上十年,不出大意外的话,他的凶险仍不太大。否则,他很难幸免大麻烦。现今吹捧他最夸张的居然是他女儿领导的“学习小组”,他不但成了大力士,成了旷代英主,而且成了圣人,这绝非好兆头。因为性质上类似于让妻子或情妇干政。这情况轻点说一定会帮倒忙,重点说隐患极大,因为专制条件下的“牝鸡司晨”,乃是大厦将倾之信号。关于中共王朝,不出大意外的话,多半还能召开一个“二十大”,主要归功于各个分封势力尚未大翻脸。此时间内,民运也好,群体性维权也好,都难以一举掀翻中共根基。因为它们的力量尚不足以应对中共上层的“团结一致”,更不敌党卫军的一定会再次开枪。中共崩塌有可能始于各个派系,各个利益集团,以及依附于它们的各路军阀的为着自身利益而战。不论中南海怎样强调政治规矩,神话既破,内斗就会出现。其实就算神话没破,内斗也会出现。此种性质上无非朝廷与诸侯的权斗把戏,看来中共上层只有毛泽东才识其真谛。内斗愈激烈,“第三等级”愈可能登上舞台。有几点至关重要:一,经济下行和皇上大撒币特别是要求权贵们作出牺牲,将是此种内斗的加速器。二、内斗不可开交时,就会有一方想到民主的口号或借助民众早就按捺不住了的力量。三,互联网的功能,能使七、八级台风转瞬之间加速成飓风。这样的飓风,才能掀翻被内斗掏空了的中共统治。
果然如此的话,窃以为将是不孬的局面。因为比较法国革命的激烈方式,此种渐进而又可以毕其功于一役的方式,年轻人肯定不过瘾,但社会生活的代价会要小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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