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说我的中国观
罗祖田
一百年来世界上主要国家,有一个共相,便是借助于现代科技手段,社会生活的治理功能皆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化,国家地位空前崇隆。它们的结合犹如热核聚变一样,所释放的超级魔力在国境之内足以溶解一切,又重铸一切。特别专制国家,事实上无人可以对它超然相待,只能被动或主动地做国家的砖和瓦。
国家从来是柄双刃剑,早已不是新闻。但是,是什么力量催化了国家行为的登峰造极?说到底是人的权力欲望与权益之争的大发力使然。它本质上是对地理大发现与工业革命及科技发展组成的全球化大扩权的不同解读。一方面,自私性与保守性显而易见。在地域性排外文化的推波助澜下,国家行为也就有恃无恐。另一方面,维权的合理性一面也显而易见,全因大扩权不等于公益行为水涨船高,多数情况下恰恰相反。于是,当全球化主导者或主动或被动地异化为要称霸世界乃至要奴役世界,要有效地抵制此一强权,就非强化国家权能不可了。于是,强权对强权,形成了真正的水涨船高关系。
文明的悖论或怪圈就这样被推向了极致,最终导致了两场世界大战。二战的结局是有力地挫败了攻击性强权奴役世界的野心,同时提出了一个新课题,应不应该全球化?良知及和平手段能否引导全球化?
今天,全球化无疑仍在进行时,妄图阻止它只能是徒劳。但它是福是祸,看来须待到全球化名副其实才能定论。有一点却能确定,不论全球化是福是祸,化解文明悖论,突破国家强权怪圈,摧毁专制的社会基础和保护伞,大市场时代特别核时代已势在必行,这就是民主的根本理由。很显然,必须对国家进行改造,因为高度技术权能下既需要国家保护众生,更要防止它异化人性,但除却民主一切手段都靠不住。
就二战后的现实而言,民主在世界取得了重大胜利,但也谈不上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对外,成熟的民主国家之间已不能想象再用战争解决争端,但是面对专制大国的私心自用却无能为力,演变为时常显得欺软怕硬。对内,其效应只是为生活这口压力锅设置了一道减压阀或叫安全阀,并非不存在失灵失控之虞。从理论上讲,民主的无比重要性犹如空气、水与生命的关系,理论与现实的如此巨大反差,足以说明这个时代仍旧一言难尽,这个星球仍有可能出现重大灾难。
由此来看中国。
上述认识即使不算老生常谈也算不得新鲜,但在今日的中国大陆,便是知识人中间也不免属于另类语言,官方自有一套自以为是、实为与其利益相配套的词典,不足为奇,怪在很少中国人直面国家本来的面目和应有的定义。
这就需要议议中国二字的真相。
认为中国拥有五千年历史,自是一家之言。难获公认。认为中华文明和文化拥有近四千年历史,应该基本真实。这个近四千年内,除却春秋战国五百余年和民国的近四十年,社会生活皆是高度集权在幕后暗箱操作,由主要替权贵们效命的礼乐、道德、文化,辅之以维持众生基本生存的小农经济,在前台表演。
其间,从汉承秦制到辛亥革命,这个两千多年构成了中国这部大戏的冗长剧情。它明明就是一部肥皂连续剧,虽有新面孔,却全是老套路。
这个冗长剧情的特色,乃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众生,与其说是中国人,不如说是汉人、唐人、宋人、明人、清人。而叫汉人、唐人也好,叫宋人、明人、清人也好,随的皆是朝庭可变的官姓,不是中国应有的不变的民姓。之所以如此,在于国也好,民也罢,很少实际意义。朝庭以及主要对它负责的军队、衙门才是实体,决然开不得玩笑。
这就是中国二字的实质。权力架构既然是家天下,朝庭当然比国家具体多了,重要多了。这样的国,无非家的延伸与放大,国即是家,家就是国。叫家国,名副其实。叫国家,习惯成自然罢了。
权威的《二十四史》是个有力说明。它们的叙事,无论被视为正统的汉书、唐书、宋史、明史,还是有点不够正统的其他国史,开篇皆不是中国国名。若照今人的叙事方式,理应开篇便加上中国二字,如《中国•唐书》《中国•明史》。是古人的疏忽么?显然不是。只能说古人还讲一点实事求是,还讲一点敢作敢当。因为中国的定义,早就约定俗成,无需故弄玄虚。它首先指天朝在天下的中心位置,其次是指中原的正统王朝以及实际占据中原的王朝。
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今人,此两千余年,国家为虚,家国为实。中国国名对于历代皇家仿佛是面战旗,战旗也重要,更重要的还是战旗下的军队特别那个司令部。中国国名对于芸芸众生,也就是个地理、族群、文化的联系,这样的联系真的要紧么?首先,一个人无论生于地球的哪个角落,这样的关系都会出现。其次,这才是真正要紧的,一个人若人身安全和生存条件皆无权利保障,只能甘心为奴才可能活命时,他事实上就成了生物,这样的生物仰望着说不清楚也不允许说清楚的煌煌国名,只能让后人欲悲无语。
诚然,近代以前,此情况可谓世界共相,不是中国独有。往事已如烟,无须太过纠结。但今人仍视此为崇高、圣洁,特别是当自己事实上被扭曲成了生物,某些场合下连生物都不如,却仍在呼应国家的种种堂皇口号,甚或爱党爱国无怨无悔,于已于后人就不是小问题了。这样的人当然仍可以称为人,但决然无资格自诩为现代人。
其实就中华文明而言,反倒是“无义战”的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沾上了国家二字的边。那是一个真正的封建时期即分权时期,要在新的权利格局下生存和发展,诸侯们就需要对臣民作相当让步,让法律开始姓公,如此才能有效地换取臣民的国家感,可望形成众志成城局面。孟子的“民为上,社稷次之,君为轻”,乍看主要是个人文价值取向,实为对剧变时代的高度提炼,当然也包含了对诸侯们的警示。事实上,那个时代儒家学说不及法家理念吃香,细察根由,不外乎一百句仁政口号,也抵不上一项向小民倾斜的法律措施管用。进一步说,孟子所言算得上狠话了,这样的狠话,只有非常时期,强人才可能听得进去。换在稳定的大一统家天下、党天下时期,遍地是假、大、空,讲真话的孟子多半会成反革命分子或煽颠分子。还谈什么做圣人,不掉脑袋就不错了。
可惜,此种家国向国家的演化,被腰斩于秦的一统天下,使得初步成型的国家又回到了家国。此乃中华文明的最大损失,无从补救,所幸还留下了很多古籍,文化、思想的火种仍在。在后世的正统文人眼里,尤其红朝那帮毫无主见的马列文人眼里,此种大一统倒成了历史进步。他们不曾想一想,依得他们的高论,希特勒使用武力统一欧洲,如果胜利了再进而统一世界,岂不是更大的进步?实际,强力只能使文明取得量的扩展,思想才可能使文明取得质的进步。无论如何,欧洲的封建孕育了近代与现代,秦以后的天朝却裂变不出新文明。可是文明若无创意和出新,势必僵化、退化、蜕变,走向衰败与衰亡。而在此一过程之中,众生的苦难只会无休无止和更加深重。
再看百年中国。
民国一个很大功绩,是让相当多人认识到了国家应有的民权要义。固然,民国谈不上都兑现了诺言。蒋介石时代,民国被打了很大折扣,党国、党军,影响恶劣。不过,整体上仍应对民国予以谅解。积贫积弱,直接原因是满清昏瞆统治遗下的孽债,深层次原因可以上溯一千年来的皇国权力架构及与此相配套的思想、文化、伦理的日趋反动。严重的内忧外患,由俄、日两国挑起。苏俄通过它的代理人中国共产党惟恐天下不乱,不择手段。日本军国主义则明火执仗,执意吞并中国。因此,这个时期的民国,算不得是恶意打折扣,中国人也就仍不失为民国人,不失为第一次有了民姓的中国人。
到了中共统治的近七十年,事态一天比一天匪夷所思。它承诺不再是家国,让众生很高兴了一阵子。谁知新党国较之旧党国,何止厉害十倍。六•四以后,党国摇身一变又成了新八旗国,于是众生都回到了百年前。
此事的可怕不止于大开历史倒车,把现实导向无比荒谬,而且相当多数中国人时常还感觉良好,视若不见必将遗祸子孙后代,这样的心态,效果上当然就是给荒谬火上添油。
但愿他们能正视这几点:
一、国家本不神秘,更无神圣可言。依仗和推崇技术权能的现代国家,从哲学上讲,属于把文明的荒谬一面推向了极致。此种前提下自诩的伟大,后人眼里只会是闹剧,难免物极必反。即使民主国家,对国家现代功能特别对武力功能的欣赏,也是对人性的侮辱。专制国家,就更加不消讲了。因为这样的条件下,公权力只要被滥用被私用,作为个体的人就毫无能力抵抗,连逃避都不行。厄运不可能落于所有人的头上,但无人敢保证厄运不会落在自己身上。无安全保障的人生只能是噩梦。
二、建立在民主共治基础上的全球化会到来,既是经济科技文化的要求,也是人性趋利避害的要求。但是,既使乐观估计,这一天也是下个世纪的事儿。这期间,文明的紧迫问题不是发展经济与科技创新,而是一国之内民主何时打败专制,国家之间人权何日压倒主权?否则,当代文明就是本末倒置。事实上,这正是当今世界的现实。
三、就中国而言,一百年后,两百年后中国必随世界变化而变化。届时,大一统国体是否很适宜?联邦制,邦联制,各省高度自治,区域独立也可以为常态,只要民意拥护就行,整体参与亚盟,等等,皆合逻辑。因为只要有助于消解国家悖论,一应社会组织都能服从人权,任什么样的社会形态都是可行的。中国人丢不掉的大皇国观念,适应得了变化么?殷鉴不远,近两百年来中国的悲剧、闹剧频仍,最终孕育出来一个共产专制怪胎横行不法,国人的观念跟不上趟,实为一个重要原因。中共的前三十年,怎么看都是一个疯子驱赶着无数傻子,向着风车莫名其妙地开战。其间腥风血雨,远胜日军侵华。疯子死了,傻子们开始回过神来,另一个屠夫不能容忍,很快大开杀戒。此后的江、胡、习,极力模仿儒雅,各有时尚口号,以为这就是现代文明。殊不知,骗子不会因为戴了眼镜,会掉书袋就不再是骗子。
四、概而言之,作为地理中国,也就是个客观存在,她将长存乃至永存,但本身意义不大,只是地球这个千姿百秀大园林里一处景观。作为文化中国,她曾表现出很高智慧,曾拥有博大情怀,也创造过非凡的器物,但主要赖于民间之力。作为经济中国,她的光芒一直是在古代的天空闪耀。作为政治军事科技中国,宋、明以降便属于一代不如一代。作为现代文明意义上的中国,自地理大发现以来,与应有的地位极不相称。思维、智慧、思想、伦理表现为与外部世界背道而驰。中共治下的近七十年,极其丑陋不堪,野蛮、凶残、浅薄、狂妄,皆无以复加。若由得中共胡闹下去,中国不但不属于十几亿人,而且是今后世界的大麻烦,反过来又会绑架十几亿人。因此,从人的意义上讲,中国急需凤凰再生。综合地看,迄今的中国二字太沉重。只有建立了民主制度,中国才属于中华各族人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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