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范围内上演的昂纳克寓言
——再谈川普震撼
胡平
在《川普震撼提出了什么问题》一文里,我写道:“这次大选反映出美国的很多问题,其中主要的一个就是贫富分化的问题。实际上,这次美国的贫富分化, 很大程度上和经济全球化有关,和中国有关。”“我们发现,偏偏是中国那样的专制政府,能充分利用低人权优势,造成更高的竞争力。好资本主义反倒比不过坏资 本主义。”
6年前,清华大学教授秦晖讲过一个“昂纳克寓言”。秦晖说:假如当年的昂纳克,也就是最后一位正式的东德领导人,成功地把东德的民主化镇压下去,柏 林墙也还有,东德的老百姓也还是没有民主、没有自由、没有人权,但是昂纳克跑到巴黎逛了一通红磨坊,跑到美国逛了一通拉斯维加斯,忽然觉得花花世界很好, 他也不想搞什么共产主义了,他就开始搞开放,就是要跟西德搞经济一体化。西德的资本可以过来,然后东德生产的商品可以过去,而且可以用无产阶级专政来创造 全世界任何民主国家不可能提供的那种招商引资的优惠条件,比如说你看中那块土地,我就给你抢过来,你想赶走谁,我就给你赶走谁,比如说工人不准讨价还价, 农民也不准讨价还价,国家财产想给谁就给谁,老百姓的财产想抢过来就抢过来,官商勾结什么的都可以做。
如果昂纳克政府真是实行这一套,会产生什么后果呢?很简单,西德的工厂就会一窝蜂地跑到东德来,然后把整个东德变成一片血汗工厂,然后生产出大量的 廉价商品去覆盖西德的市场,那样一来,西德的工业就垮掉了。当然在东德也会产生一些问题,就像我们现在在中国看到的,环境污染、血汗工厂、贫富差距、腐 败,都会很厉害。但是假定东德人能接受,又假定西德也玩这个游戏,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呢?秦晖认为,最后结果是,西德现在的这套社会制度将会完全崩溃。首 先工会垮掉了,福利瓦解了,整个100多年来建立的所谓文明资本主义制度将荡然无存。
面对这种困局,西德只有三个选择,一个是西德人搞自己的柏林墙,把东德的商品挡住不让进来,搞贸易保护主义,或者你把自己的投资管住,我的资本不许 出去,你的商品不让进来。现在的西方就在这样搞,贸易保护主义越搞越厉害。但你这样做,在道义上就要付出很大代价,因为这套自由贸易制度本来是你自己倡导 的,你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二,如果你不修柏林墙,你就要把你自己的条件降低到东德水平,否则你就不能跟它竞争,福利和自由都要大大往下降,就是劣币驱逐良币,向东德看齐。如果西德真的做到这点,老实说你也就被东德统一了,因为从社会制度上讲你已经向它学习了。
第三,西德在现行的体制上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不管是自由还是福利的减少都会引起剧烈的社会动荡。不要说别的,看一下现在的希腊,福利减一点,马上就 有人上街,而且闹得天翻地覆,更不用说引进东德的制度。如果你硬要这样干,西德就会发生社会动乱,那东德甚至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采取军事手段统一西德。
当然,昂纳克寓言只是寓言。昂纳克寓言并没有在德国发生。可是,昂纳克寓言在全球范围内并不是寓言,昂纳克寓言在世界范围内正在上演。其实,昂纳克 寓言就算在德国发生了,后果也未必有那么严重——毕竟,东德很小,人口很少,只有1600万,而西德的人口有4600万,东德的人口还不到西德的三分之 一。可是,世界范围内上演的昂纳克寓言就不一样了。中国的人口有13亿,而所有发达国家,包括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包括欧盟(把脱欧的英国也 算上)、日本,还有韩国,加起来才只有10亿。中国能吸收多少发达国家的资本?一旦中国成了血汗工厂,那会对自由世界的经济、并进而对自由世界的政治乃至 整个秩序造成何等的冲击?这些都不再是寓言,在很大程度上,它们已经是现实。
我们知道,经济全球化的理论基础之一是比较优势理论。比较优势理论是两百年前由英国经济学家李嘉图提出的。按照比较优势理论,如果每个国家都集中生 产并出口自己具有比较优势的产品,进口其具有比较劣势的产品,那么到头来,交易双方都可以增进自己的利益。然而,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是建立在一系列理论 前提之上的,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生产要素在一国之内可以自由流动,在两国间则不能流动。在李嘉图的时代,国与国的自由贸易只限于产品。在当时,资本和私 人企业是不会移动的,是留在本国的。今天的经济全球化,却是在产品自由流动之外,还加上了资本和私人企业的自由流动。人员的流动也增加了,不过人员的流动 总有各种障碍,因而总是缓慢的、有限的;而资本的流动则易如反掌,十分快捷。既然比较优势理论赖以成立的理论前提发生了重大改变,因此,原先从比较优势理 论推出的结论也就不一定还成立了。
不错,中美之间的经济交往与贸易给两国的经济都带来了可观的收益,但是在一国之内,不同群体的收益情况却可以很不相同。在美国,跨国资本是最大的受 益者,而失去工作的劳工则是相对的乃至绝对的受害者;在中国,最大受益者是政府。另外,两国的受益情况也不等同,总的来说,中国受益要比美国大。这就印证 了昂纳克寓言。
秦晖把昂纳克寓言讲给东德末代共产党总理哈斯听,问哈斯昂纳克寓言可能不可能在德国实现。哈斯回答道:不可能,决不可能。哈斯的回答不大清楚——他 没有说明,所谓不可能,究竟是他们不愿意这么做呢,抑或是他们愿意这么做但是做不到,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有的人是不愿意这么做,因为这么做太荒谬了:共产 国家的公产原本是属于全体人民的,共产党怎么能据为己有?共产党不是自称工人阶级先锋队么?怎么能把劳工当奴工?有的人可能是担心做不到:这么做和抢劫有 什么区别?老百姓会答应么?要是民众起来抗议,你怎么办?一个自称工人阶级为领导、工农联盟为基础的政府,一个自称人权首先是生存权的政府,如何能对工农 大众的要求生存权的抗争痛下杀手呢?
然而,中共政权硬是做到了这一点。这就提醒人们,所谓中国模式,并非只意味着引进市场机制,实行对外开放,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以及诸如此类;中国模 式首先意味着“六四屠杀”。道理很简单。共产党是靠消灭私有制、消灭市场经济起家的,如今它又回过头来搞私有化、搞市场经济,那无异于釜底抽薪,自己否定 了自己政权的合法性,这就不可避免地会引出要求结束共产党专政的民主化洪流。面对这股民主化洪流,稍有人性的共产党都不敢镇压,而不敢镇压的原因是不好意 思镇压,是没脸镇压。因为他们自知理亏心虚,他们对自己的人民有强烈的负罪感。这就是为什么苏联东欧各国的共产党领导人,尽管重兵在握,但都能放下屠刀, 接受民主,与人民达成和解。唯有中共,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坦克车开上街头,残酷镇压和平请愿的民众。伴随着镇压的成功,必定是党内有良知者的出局;必 定是民间反抗力量的消沉;必定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必定是道德沦丧,正义缺席。伴随着镇压的成功,原先还有一套意识形态外衣的权力就蜕变为赤裸裸的暴 力,少了意识形态的包装,也就少了意识形态的约束,权力从此获得了空前未有的灵活性;只要对自己有利,它既不在乎人类的普适价值,也不在乎自家的党章国 法,更不在乎食言而肥、自相矛盾。于是乎,共产党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大搞权贵私有化,就可以对劳工毫不留情地榨取,就可以对任何来自民间的抗争严厉打压,毫 不手软;这才有了低人权优势,这才有了中国模式,有了中国奇迹——这也才有了今天正在世界范围内演进的昂纳克寓言。
“六四”不但改变了中国,也改变了世界。除非我们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否则我们就无法对当今混沌的世界有准确的判断,从而也就不可能找出正确的应对之道。
《中国人权双周刊》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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