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赌场文化

周义澄

     以賭場為核心的賭博產業是現代世界主要商業活動之一，全球合法賭場産值每年大約兩千億美元，至於這種商業活動的文化意義，則難以用數字來估量。在中西方社會民俗文化、大衆文化的比較研究中，賭博文化及賭場文化（Casino Culture）可以説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內容。

一，美國賭場是度假遊覽地——需要改變某種誤解

    美國賭場林立，各類賭場有一千五百多個，約占全世界正規賭場的百分之四十。僅賭城拉斯維加斯就有一百五十多個大小賭場。據美國博彩協會（The American Gaming Association —AGA)提供的資料，其所屬的全美四十個州的各地商業賭場、部落賭場產業總值兩千四百億美元，每年收入約七百多億美元，創造了一百七十多萬個就業機會，為億萬顧客提供消費服務。
    對於美國賭場，不少華裔人士存在一種狹義的理解，認爲賭場賭場，就是賭博場所。其實在美國，許多大型賭場不僅僅是賭場，觀其名稱，往往標示為Resorts Casino，或者Hotel and Casino——就是遊覽、度假地加賭場，或者是旅店加賭場。建設為度假旅遊場所是美國賭場歷年來的發展方向。内華達州的沙漠小鎮拉斯維加斯自上世紀三十年代以來經過多年擴建重建，成爲每年吸引幾千萬遊客的“世界娛樂之都”。城內有衆多夜總會、娛樂區、博覽館和各種表演，包括男女脫衣舞成人秀；郊外有礦區牧場，民族服裝遊行和競技演出。六十年代開闢沙漠療養區，爲了滿足全家同遊民衆的需要，之後又增加了雲霄飛車和兒童樂園。美國各地賭場周邊往往依傍大河湖濱，海邊沙灘，有的還附帶標準高爾夫球場。高樓大厦美輪美奐，酒店賭場合爲一體，游泳池，桑那浴，健身房，美容院應有盡有，大小餐廳提供豐盛的中西美味佳肴，購物中心裏名牌商店精品屋一家接一家，從Tiffany到Coach、Polo，還有Swarovski的水晶飾品，Godiva的巧克力。很多賭場擁有設備齊全的劇院球場體育館，各類娛樂表演接連不斷，演出大廳每年五十二星期的節目表排得滿滿的，大小樂團莺歌燕舞。歌星影星前赴後繼，著名電視脫口秀節目主持人輪流光顧，高速公路兩旁的賭場演出海報從不間斷。一旦見到停車場車滿爲患，餐廳前大排長龍，那晚上定有精彩演出。
    作爲綜合娛樂城的美國賭場大多設有會議中心（Conference Center），為各大商業公司的業務交流、產品發佈展銷提供包括吃喝玩樂的全套會議服務。每年的選美比賽(包括華裔小姐選美)，一般也在賭場進行。賭場實際上成了人們周末假日前往玩樂乃至全家出遊的地方，對於來自中國的新移民而言，去賭場也是逢年過節的重要選擇。面對數量衆多的華裔客人，各地賭場備有專門節目，香港臺灣和中國大陸衆多明星的演出海報目不暇接。不久前剛剛參加中國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演出的香港小天后鄧紫棋，就在美東著名金神賭場（Mohegan Sun）連演兩場。遇到東方新年春節，許多賭場红燈高挂，金龍遊行，銀獅舞動，春聯滿目外加紅包。紐約波士頓等大都會的華埠，幾十輛上百輛發財巴士浩浩蕩蕩向賭場進發。許多賭場帶有兒童遊樂場，各種遊戲機玩具對兒童有著巨大吸引力。一位並不喜歡賭博的華人家長告訴我，他們夫婦倆差不多每個月會帶孩子來賭場一次，從來不睹，大人逛商店，小孩玩遊戲，加上美食，不亦樂乎。有賭場還不時推出專門的孩子玩樂周，免費提供披薩、熱狗、棉花糖一星期。每逢全國籃球、棒球冠軍賽或者橄欖球超級杯比賽，許多無緣前往球場的球迷喜歡前往酒吧觀看電視轉播，享受群體歡叫的刺激。此時賭場的大小酒吧（Sports Bar）自然熱鬧非凡。這幾天金神賭場打出廣告，稱中國國家女子籃球隊將於5月下旬在賭場體育館舉行兩場比賽。附近另一快活大賭場（Fox woods）大興土木，準備將包括八十多家名牌店的直銷中心（Outlet）整個搬來，預定5月底開張。正因爲賭場有如此強大的休閒度假功能，常常有一批批年輕男女結伴而來，舉辦派對，生日快樂的歌聲笑語不時傳出。遊客們面帶微笑在陽光下散步，在購物區閒逛，無論是剛剛贏了一把（算是外快）還是輸了一把（權當遊樂門票），大多神態輕鬆。不久前在某賭場見到一景，一位被賭場選中的女士進入一個四面玻璃的立櫃，工作人員放入總數五千美元的五元、十元、二十元及百元面額的鈔票，由櫃子底部強烈電風扇吹動，紙幣四處飛舞，女士要在六十秒鐘内抓取鈔票塞入前方盒子内，塞入的錢全部歸其所有。女士手舞足蹈盡力抓錢，時間一到，節目主持女郎請在臺下觀看的抓錢女士的丈夫猜猜盒子裏有多少錢，女士丈夫說大約三百元吧，工作人員清點結果是一千六百六十元。抓錢女士發表感言說今天下午這些錢可能會全部還給賭桌，衆人致以鼓掌歡笑尖叫。

二，人類博弈心理消費市場與賭場發展

    旅遊休閒是美國賭場的正面功能，其賭博功能也不宜作為完全負面的因素來看待，因為它順應了人類的一種基本心理需求。縱觀美國賭博產業近百年的發展，可以看到它與整個社會現代化過程緊密相連。基督教是美國立國精神之一，美國原本是一個全面禁賭的國家，上一世紀早期，賭博在全美各州幾乎都還属於非法，常常與黑手黨和其他組織犯罪相關聯。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一個個州陸續開禁，新奧爾良最早成爲全美國的賭博中心。三十年代內華達州拉斯維加斯賭城開啓，七十年代新澤西州大西洋城興建，成爲美國西、東兩岸的的賭博重鎮。爲了讓美國本土印第安人增加收入，1988年國會通過了印第安賭博管理法案 (Indian Gaming Regulatory Act)，規定印第安部落可以在與所在地的州政府簽訂合約的規範內由內政部（DOI）核准設立賭場。於是許多保留地大力引入資金，修建賭場度假村，招徠遊客賭客。九十年代康乃迪克州印地安保留地興建了前述快活和金神兩大賭場，其規模可與拉斯維加斯及大西洋城的豪華賭場比美，吸引了紐約波士頓兩端遊客。伊利諾州的法律禁止在本州的Land（土地、領土）上賭博，鑒於絕對禁賭不利於經濟發展，法院就把Land解釋爲陸地，水上可以開賭場，於是有些賭船停在岸邊永遠不動。在對賭博約束嚴格的喬其亞州，僅有兩艘賭船，法律規定輪船在駛離岸邊三海哩進入“國際水域”時才能開賭。
    從美國的賭博開禁史可以看到，合法賭場的建立與發展應因了民衆正常的賭博（博弈）心理、投機（尋機）心理的實際需要，把原本非法的人類行爲納入合法的可控制範圍。其實彩票、股票也具有賭博性質，參與這類活動的彩民、股民的深層心理與進入賭場的賭民基本一致。冒险、狂热、激情、期待、癡迷、贪婪與欺詐的心理行爲表現不相上下，祇有度的不同和法律规范上的差異。股票市場就其交易金額和參與人數而言，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賭博行爲，衹是在人們制定的法律及常識上不將投資股市的商業活動作爲賭博行爲對待罷了。彩票也是民衆博弈心理需求的一個重要市場。美國彩票（Lottery）最早於1964年在新罕布什爾州發行，後來共有三十八個州發行五花八門的彩票，也有由多個州聯合發售的彩票，在另外十二個州中仍為非法。股票、賭場是私人公司行爲，彩票一般是政府行爲，其收入除了用於發放獎金，支付行政管理費用外，就是爲教育、健康等公益事業支付資金。現今美國各州大多允許有特定限制的賭博，猶他州及夏威夷州兩地則全面禁止任何賭博。
    從全世界範圍看，大約一百五十多個國家有合法賭博活動，一百三十多個國家有合法賭場，一百多個國家發行彩票，六十多個國家内有合法的賽馬和體育賭博。日本法律嚴禁賭博，全國沒有一家合法大型賭場，但“灰色賭業”發達。除了賽馬、賽自行車、賽艇外，全國一萬所“扒金哥”（Pachinko）擁有幾百萬部彈珠機。就是説最不愛賭博的日本國民也需要彈珠機賭博作爲一種補充。2020年東京將舉辦夏季奧運會，大批議員因此提議開設賭場增強日本旅遊業競爭力。去年5月安倍首相訪問新加坡時特意被安排參觀聖淘沙賭場，日本國內二十多個地方政府表示有意開設賭場，美國和澳門的賭業大亨躍躍欲試準備進軍日本。4月底日本跨黨派國會議員提交了開放賭場合法化的法案，日本政府已設立規劃小組，預期在奧運會前建立三個大型賭場，採用美國的度假中心模式。
對於賭博這一人類心理行爲的精彩描述和剖析，出現在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的天才俄國作家群筆下，那裏有一批以賭博和賭徒為内容的傳世作品。很多人熟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位俄國文壇上的閃亮明星，他的小說《賭徒》（Игрок）被稱爲經典，有時作家本人亦被稱賭徒。還有普希金的《黑桃皇后》，萊蒙托夫的《宿命論者》，以及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中那一幕牽動人心的賭局。優秀的俄國作家並不避諱他們自身的賭博經歷和興趣，那是一個時代俄國貴族的社交方式和沙龍娛樂。大師們把人類的賭博行爲和心理鍛成讓後人一代代閲讀的文學巨著——這些大作家大思想家的賭博歷程與他們劃時代成就的關聯，也是文學史上很有意義的課題。
    俄國文化巨匠們的作品從一個側面告訴我們，賭博心理的存在與它的消費必要性也是舉世普適的，這正是美國賭博產業發展的一個基本原因。中國在法律上全面禁賭，對於前述廣義賭博類型的股票、彩劵，以前統統禁止，後來逐一接受。1988年至1989年間，我在前蘇聯做訪問學者，目睹這個同為“社會主義國家”中紛呈的彩票現象，覺得中國完全可以模仿。於是寫一短文，建議發行彩票，把利國利民之舉移植到中國。1989年3、4月，時任《解放日報》副總編輯的學長周瑞金（即後來聞名全國的“皇甫平”）隨中國新聞代表團訪問前蘇聯，我去代表團駐地蘇共中央黨校探望他。代表團回國前我將這篇短文交給瑞金，經他安排，發表於那年5月10日《解放日報》之“解放論壇”，題目是“不妨搞一點彩票”。應當承認瑞金與《解放日報》的膽識，要知道那時在中國彩票還是十足的“違禁品”。我在文章中指出，“博弈心理”是一種應當予以正視的人類普通的文化心理需求。大多數高級神經系統發育正常的人都有著或者曾經有過希望在短時間内獲得大量金錢即“發財”的奇想。唯一能夠使得百姓們這種正常的心理願望成爲現實而且又符合法制和良心的途徑，就是通過購買彩票得獎。彩票市場是一種社會文化心理消費市場，與股票、賭場的不同之處在於政府可以通過它直接籌措公益資金。
    可以這樣說，美國是第一個現實地適當地面對人類正常博弈心理，並將其消費市場規範得相當完善的國家。規範的股票市場、彩票市場，以及合法的賭場——賭博市場在美國並存。賭場中嚴格的商業化管理，成了現代商業社會的一個縮影。為了擴大消費群體，以往賭場老虎機器最少下注25美分，現在5分起注，甚至1分起注的都有，還出現了最少下注為1美元的二十一點牌桌，很多人在“窮人老虎機”、“窮人小牌桌”前一樣玩得喜笑顔開；以前賭場淩晨四點關門，後來大多變成每天二十四小時，全年三百六十五天開放。飯鍋酒杯咖啡壺，外套躺椅旅行箱，免费礼品吸引絡繹不斷的顾客，他們心甘情願地在領取這些小恩小惠以後前往賭桌付出十倍、二十倍的賭金。
 
三，賭場文化、金融危機與美國精神

    世界上各個民族都有它獨特的文化精神狀態，美國精神在它的賭場文化中可見一斑，這就是比較明顯的樂觀主義、冒險精神和美夢追求。這是一種開發進取嘗試的精神狀態，是促使美國社會經濟不斷發展的大衆精神基礎之一。幾年前全球金融危機到來之後，《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彼得?古德曼（Peter S. Goodman）專門發表文章討論金融危機與美國的賭場文化。文章指出在美國商業活動史上，佔主導地位的文化特徵是樂觀主義，鼓勵冒險創新帶來更多財富；甚至以利潤豐厚的未來作抵押，借錢改善眼前生活。然而對風險不計後果的過度樂觀，最終導致了嚴重的金融恐慌。千百萬人買了房屋付不起貸款，最後失去住房；金融機構以借來的巨額資金投注，使得人們積蓄流失，丟掉工作。多年來對未來好日子的期待變成了對當今經濟的憂慮。金融危機使得美國人的心理發生了某種深刻變化，思考如何擷取危機的教訓。既要肯定政府必要的監管，又要市場經濟自由；既要抑制肥貓們的貪婪，又不能消解民衆的創新。美國依然是一個任何人通過艱苦奮鬥都可獲得成功的國度，最近的危機不過是在通向財富的道路上支付了不可避免的過路費。可以說，美國賭場文化是冒險進取的文化，是面對預期之中的或者意料之外的風險不輕言放棄的文化。
    美國經歷過多次經濟危機，在接受教訓的同時，堅守樂觀進取的精神面貌，是這個民族不斷強盛的保障。而賭場產業的發展波動可謂美國賭博文化的一個生動寫照。上世紀三十年代內華達州議會通過賭博合法化，讓拉斯維加斯成爲賭城迅速崛起，度過了經濟大蕭條的難關。拉斯維加斯成了聚寶盆，日本富豪、阿拉伯王子，各地財主紛紛投資。雖然被稱爲“罪惡之城（Sin City）”，但市内秩序井然，社會治安良好，吸引了全世界的遊客。
    在東岸，七十年代新澤西州投票使得賭博合法化，開發後的大西洋城日漸火紅，收入飈長，就業率上升，整座城市由十多家大型觀光賭場組成，還有著名的海濱木板道（Boardwalk）、沙灘及購物中心，被喻為東岸的拉斯維加斯。名為“大西洋城”的電影在威尼斯影展獲得金獅獎。欣欣向榮的景象持續了三十年，賭場產業收入曾經達到五十多億美元的高峰。但是其壟斷地位受到了新的挑戰，附近幾個州紛設賭場，導致今年大西洋城幾個賭場關閉，幾千人失去工作。最讓人扼腕的是耗資二十多億美元的勒韋賭場（Revel Hotel and Casino）建成僅兩年，未曾盈利即將歇業，是大西洋城歷史上“最昂貴的敗筆”。
    原有賭場消退敗落，新賭場又紛紛建立。在經濟危機的壓力下，賭場文化所具有的開拓精神和探索新世界的企圖鼓勵美國各州政府參與或擴展賭博產業。這是一個看上去有點自相矛盾，又對未來滿懷期待的圖景。

四，美國當代賭場產業發展的一個偏差

    美國各州在要不要建立賭場之前一般都要經過公衆辯論、議會投票甚至全民公投來決定。在這一過程中始終存在著兩种對立的意見。贊成開設賭場者認為，賭博活動不可完全禁絕，祇能加以合法規範監管，確保其公平公正，以阻止地下非法賭博活動，減少罪犯；開放賭博業還可以振興經濟、擴大就業，增加公共財政收入。賭場稅收是政府重要收入來源，在景氣低迷的狀態下，旅遊及賭博雙重經濟效益更加吸引人。反對者的意見則認爲開放賭場帶來的社會衝擊和道德危害遠大於經濟效益。賭博會助長貪污腐敗，造成强迫性賭博以及高犯罪率，使得賭場所在地社區生活品質下降。
    高明的政府是在不同意見之間尋找折衷，在人類張揚道德高尚與生存需求低端之間取得平衡。美國聯邦和各州政府沒有把賭博當作一種罪惡予以禁止和消滅；而是容許和適當限制，盡可能將賭博規範成對大多數人無害的游戲和類似旅遊產業一樣的商業活動，同時採取措施防止犯罪和病態賭博發生。美國賭博產業的良性發展，是社會質量的一個表現。
    美國政府和社會以往對待賭場發展的理性態度表現在賭場地址的選擇上。內華達州的拉斯維加斯本是沙漠小鎮，新澤西州的大西洋城原先也是荒涼的海邊漁村。既不能開拓農牧業，也無法發展工業，將這類遠離大都會的窮鄉僻壤作爲帶動旅遊娛樂的賭博產業來開發是正確的。拉斯維加斯到洛杉磯有兩百多英里，開車要四個多小時；紐約市到大西洋城一百多英里，車行兩個半小時，賓西法尼亞州的首府費城離開大西洋城則有一個多小時車程。後來康州印第安保留地大賭場的建立，其所在地區與紐約、波士頓大都會都保持相當的空間和時間距離，把設立賭場對居民集居地區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減到最低程度。
    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美國各地興起了建設新賭場的浪潮，其中的一個偏差就是，賭場所在地與人口密集的大都會的時空距離越來越小，賭場數量過多。在拉斯維加斯和大西洋城兩大賭城興旺的時候，美國許多州都還沒有合法賭場，本世紀初美國允許開賭場的州增加到三十八個，二十八個州内有印第安賭場。麻薩諸塞州本無賭場，看到每年幾十億美元的資金流入外州賭場，州議會在2011年通過賭博合法化提案，決定在西部、東部和東南部各設一家賭場。位於波士頓東南部三十多英里的第一家賭場即將開張。本來波士頓居民要去最近的康州賭場也要兩個小時，現在半小時可到，賭博誘惑增強；擁有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的波士頓的“書香”可能變味“銅臭”。原本紐約州憲法僅允許兩家賭場在本州經營，2012年立法委員會修改州憲，同意新建七個賭場。新建的雲頂賭場（Resorts World Casino）打進了紐約市區，第一年就營收六億美元。本來紐約市居民去大西洋城要三個多小時，去康州賭場也要兩個多小時，現在雲頂賭場半小時内可以抵達。一位在紐約開禮品店的朋友告訴我，原先總是在周末到大西洋或者康州賭場，現在常常是下午店門一關，叫輛電召車直奔雲頂，每星期兩三次，輸了不少錢。中部俄亥俄州2009年決定在克利夫蘭、辛辛那提、哥倫布和托雷多市興建四座賭場，賓州在2004年批准修建十四家賭場，現已建成八家，首府費城已被賭場包圍。
    城市居民進入賭場過於便利，賭博壓力增大，使得“病態賭徒”比例增加。從社會學看，“病態賭徒”是指不顧自己及家庭的經濟狀况去賭博，債台高築，造成各種身體和心理疾病，導致失業破産，家庭破裂，高利貸等社會問題的賭徒。有研究報告指出，每一個病態賭徒消耗的社會成本高達九千至一萬九千美元。在賭博產業過於發達的內華達州，其自殺率、離婚率、兒童受虐及學生輟學率等指標均高於美國其它各州。
    美國賭場地理位置選擇的變化，從荒漠漁村到大都會周邊地區，是過於商業化的考慮，是道義上的倒退，對社區發展有負面作用，多年之後，這種負面作用將會逐步顯示出來。

五，西方世界的麻將——撲克賭博的規範和發展

    在中國大陸、香港和臺灣，甚至在美國華人社會中，麻將是一個非常普遍的大衆化賭博遊戲。中國大陸法律嚴禁賭博，麻將桌子卻遍布大街小巷，滲透到每個家庭。在香港，據説每個周末有百萬張麻將桌在工作；在美國紐約中國人集居地，麻將館到處可見。在西方民衆家庭有一種類似中國麻將的賭博遊戲，叫做撲克（Poker）。現代撲克賭博已經進入了正規賭場。在美國各地賭場均有大小不等的撲克大廳（Poker Room）。某大賭場一位遊客身穿的黑色文化衫上印有這樣一行字：“Life is simple: eat, sleep and play poker.”——“生活如此簡單：吃飯、睡覺、玩撲克。”這是美國大衆文化的一個生動寫照。
    世界各國賭場內的華裔賭客大多在玩牌九、百家樂、二十一點或者老虎機。許多人不瞭解西方最大的賭博類型撲克。在美國賭博產業的發展中，把民間最大規模的本來在各種非法狀態下進行的撲克賭博遊戲，提升和規範為正規賭場中的一個合法賭博項目，這是一件了不起的社會工程。試想如果中國的社會管理者能夠將民間非法賭博的麻將規範為一種合法的有經濟利益的商業活動，那會是一種什麽景象。撲克賭博與賭場中其他賭博類型的不同在於，所有其他賭博都是賭場與賭客之間的博奕，或者說賭客的對手是賭場；唯有撲克是賭客與賭客之間的搏奕，或者説賭客的對手也是賭客。賭場僅僅是提供撲克賭博的設施（場地、賭桌、發牌員等），抽取服務費用的中介而已。再有，在撲克賭博遊戲中，對於參與者的智慧和心理素質的要求更高，具有凖體育比賽的性質。
    現今美國和西方各國賭場都有五花八門的撲克系列賽，每年還舉辦世界範圍的系列世界撲克大賽（WSOP—World Series of Poker）和世界撲克聯賽（WPT—World Poker Tournament）。前者1970年在拉斯維加斯賭場開始，後者2002年開始由WPT公司在各地賭場進行，比賽獎金常常高達百萬美元以上，在不斷造就百萬富翁與千萬富翁。就這種比賽在體力與腦力的消耗上說，撲克類似於橋牌、國際象棋與中國象棋比賽。2012年開始，世界撲克大賽（WSOP）和世界撲克聯賽（WPT）進軍中國大陸，在海南島三亞市舉辦了多場比賽。

六，法治社會下賭博産業的法律問題

     美國賭場文化是法治的文化。嚴密的，規範的法律法規，是美國賭場文化的一個重要内容。法律高於是非，規則高於情理，雙方同意的規則之公正優於最後結果之不公平，這是來到賭場的客人一致的文化認同。把民間大量非法的賭博行為加以規範。使得大批民眾離開地下的非法賭博場所來到規範化的合法賭場進行博弈消費，本身就是法治社會的積極後果。經常被有些人放置在道德窪地對待的賭場，並非烏烟瘴氣之處，相反是一個執法極其嚴格的地方，是嚴格的法律和法規支配人們行為方式的典型地區。在這裏，賭博區域與遊覽購物區域明確分割，由保安人員把守，未滿法定年齡者不可進入賭博區域，否則賭博者違法，賭場也負有法律責任。我在美國生活多年，從未見過警察阻街檢查身份證件（駕車犯規除外），但是在賭場，安全人員常常對“嫌犯”檢查駕照身份證件。遞送酒水飲料的男女服務員，也會要求貌似年輕者出示證件，他們知道自己的法律責任。每到深夜十二點半或者一點鐘，招待員會宣布最後一次酒精飲料送達（Last call for alcohol ),而且要讓顧客把前面一杯酒喝完或者倒掉才可以遞送後一杯，沒有任何通融餘地。行爲不端或者違反賭場規則的賭客，會被安全人員或者警察強制送出賭場，甚至禁止三個月半年不得進入。内華達州性交易合法，在拉斯維加斯賭城內卻屬非法。儘管印有美麗女郎的卡片，在街頭青年手中像撲克牌一般散發。
    美國是一個相當規範的法治社會，盡管如此，實際生活中關於賭博和賭場還有很多法律模糊地帶。美國各州購買彩票的年齡是18歲及以上，賭場賭博一般是21歲及以上，大多數州的合法飲酒最低年齡也是21歲，但是有的州不一樣。許多州儘管設有賭場，但還是禁止非法賭博。紐約州就是如此。加利福尼亞州境内有很多賭場，該州依然禁止任何非法賭博活動，包括體育比賽賭博，違者要遭到罰款甚至作爲輕罪判處徒刑，非法經營賭場被視爲重罪。在很多州内，親朋好友在家玩撲克、打麻將，屬於非商業性的“社交賭博”(social gambling)，警察不會干涉；而在有的州，祗要賭錢均屬違法，“抽水”者會涉嫌非法經營賭博。根據國會1992年通過的《職業與業餘體育運動保護法案》(Professional and Amateur Sports Protection Act)，體育比賽賭博爲非法，賽馬賽狗在一些州合法，在麻薩諸塞州違法。鬥狗和鬥鶏是違法活動，會構成重罪。
    網絡撲克賭博是新産業，存在著很多法律上的爭議。美國政府一直想對這一新行業予以規範，防止非法的商業行爲以及增加政府稅收。2006年布什總統簽署了《非法互聯網賭博執行法案》(Unlawful Internet Gambling Enforcement Act)，禁止從金融機構向非法賭博網站轉移資金，規定信用卡公司不得參與操作網絡賭博業務。2011年4月15日星期五，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出手關閉了全美最大的三個撲克網站，對網站管理人員提出訴訟，涉嫌罪名包括銀行欺詐、洗錢和非法賭博。撲克網站公司在十四個國家的七十六個銀行賬戶被凍結。此日被稱爲網絡賭博的“黑色星期五”。“黑色星期五”之後，某些被告認罪, 等候法院判決；有的網站依照與美國政府的協議退出美國市場，有的網站停止運行。但是，在美國政府將網絡賭博列爲非法，對海外賭博網站嚴厲打擊之後，司法部很快又解除對網絡賭博的禁令，將網絡賭博的立法權交給各州政府，至今美國已經有三個州將網絡賭博合法化，這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做法。
    “黑色星期五”之後不久，紐約地區發生了一個相關案件。居民勞倫斯在史坦頓島一個倉庫後面房間舉辦撲克俱樂部，被當局作爲非法賭博逮捕。聯邦地方法院法官韋恩斯坦認爲美國禁止非法賭博的經典聯邦法律（IGBA）沒有涵蓋德克薩斯候定撲克，撲克是一種技巧的遊戲，排除在非法賭博之外，宣佈勞倫斯無罪。一年之後美國聯邦法院第二巡迴上訴法院丹尼爾等三名法官駁回了韋恩斯坦法官的决定，撤銷韋恩斯坦對此案的裁决。認爲IGBA關於非法賭博的法定定義適用於勞倫斯案件，法令所需要三個要求得到了滿足，至於德州候定撲克究竟是“能力”或者是“機會”占主導地位無關緊要。我們可以看到，即使在法制比較完備的美國，某种遊戲是否賭博，這種賭博是否合法，還是有爭議的話題。這種爭議的法律結果，是美國賭場文化發展的有益的副產品。當然，今日社會無處不在的電腦網絡所連接的賭博遊戲，它對美國社會的潛在威脅，是一個應當嚴肅對待的課題。
    
七，需要繼續思考的問題：賭博文化與博弈理論的發展

完成這篇文章之後的5月24日，一條消息傳來，美國著名天才數學家，電影“美麗心靈”（Beautiful Mind）中的主人公人物原型約翰·納許（John Nash）不幸於出租車車禍中去世。我思緒萬千，想到了在美國，普通粗俗的公衆賭博活動與精致的數學文化的博弈理論發展的相互關係，想到了濁文化與清文化的交結點。
    博弈理論（Game theory）或對策論，賽局理論，是應用數學的一個分支。社會生活中具有競爭或對抗性質的行爲是博弈行爲。在這類行爲中，參加競爭的各方具有不同的目標利益，爲了達到自己的目標利益，各方必須考慮對手可能的行動方案，並力圖選取對自己最爲有利的方案。博弈論就是研究博弈行爲中鬥爭各方是否存在最合理的行爲方案，以及如何找到合理的行爲方案的數學理論和方法。1944年馮·諾依曼（Von Neumann）和奧斯卡·摩根斯坦（Oscar Morgenstern）合著的《博弈論和經濟行爲》，標誌著現代系統博弈理論初步形成。而納什首先用嚴密的數學語言和簡明的文字對“合作博弈（Cooperative Game）”和“非合作博弈（Non-cooperative Game）”做了明確的區分和定義，準確地提出並定義了納什均衡（Nash equilibrium）這個概念，開創了與馮·諾依曼框架路綫完全不同博弈理論。日常生活中的下棋，打牌，社會生活中賭博、期貨和選舉等都是非合作零和博弈的例子。納什平衡目前在生物學、經濟學、貨幣政策、國際關係、計算機科學、政治學、軍事戰略和其他很多學科都有廣泛應用。面對這些，我思考的是，俗濁文化和清純文化這兩端，在美國大地上竟然都可以如此發揮到極致，其中具有的深層社會原因。（2015年5月）

    （本文原載於香港《前哨》雜誌2015年6月號。雜誌編者按稱文章作者“為旅美學者，長期研究美國賭場文化，其新著《撲克基本知識與贏錢策略》已由夏菲爾出版有限公司出版”。文章第七部分為後來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