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胜选有感
罗祖田
年轻的马克龙当选了法国总统。
关于马克龙的阅历、政绩、价值取向,以往报道不多。现今他当选总统后将把法国乃至欧盟引向何方,鉴于民主政治更多是一门现实治理的技术活,时常时势不由人,因而对他预测太多为时尚早。不过,这一切固然也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法国选民的态度,是欧盟27国的态度,以及由他们反映出的总的价值取向。
此次法国大选,不失为欧洲价值乃至世界价值对民粹价值的一场胜利。在英国未启动脱欧公投之前,法国大选也就是一个执政团队的更迭罢了。但当英国脱欧成立,余波仍在欧盟内部振荡之际,欧盟价值乃至世界化价值便马上凸现。法国大选的焦点,是欧盟到底坚守住了二战后形成的新价值阵地。
我个人认为,欧盟新价值当然与自由、民主、人权密切相联,却又明显地有别于传统的自由、民主、人权,属于升级版。事实上,自英、法革命后,自由、民主、人权在欧洲就尽人皆知了。它们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一国之内,国与国之间,它们其实苍白无力。突出如英国乃是公认的欧洲第一个自由主义民主国家,从十八世纪到二战以前,为了“日不落”旗帜永久飘扬,不论哪个欧洲国家都是它操纵、利用的对象,才不会管你是否价值观一样。正是此一无情现实,欧洲成了两场世界大战的策源地。
实际,迄今为止的自由、民主、人权并非无坚不摧。从理论上说,它们毫不新鲜,原是智慧群体发展出了文明以后,面对生活艰辛特别人为的弱肉强食,一种趋利避害的无师自通,目的乃是实现“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样的追求,本应崇高至极,因为非如此文明不能长足发展,不能由量变到质变。历史告诉了我们,集权尤其极权常表现出了很高效率,却是饮鸠止渴,一曝十寒是它的通病。但趋利避害是人性共相,自私短视亦是人性共相。“言必称希腊”,是不对的。不过,宪政的发明权在欧洲,由美国发扬光大,倒是事实。形象地说,民主与宪政组合成了新的热核装置。宪政这个核聚变为民主释放出了空前能量,从此,自由、民主、人权这个系列保护层,可望让新能量双刃剑不致伤到人类自身。进一步说,不复宪政,民主、人权难以作为,强权限定的自由,逻辑上只会导出个性发展异化为物欲横流,进而导致极端自私自利成为脱缰野马。中共统治下的两个“三十年”,见证了两个错误相加,结论仍是错误:毛时代的强求一律,结果当然是扼杀一切创意因子,异化为向往史前时代的“纯洁”。邓以后有了官定的自由,也不再排斥某些创意,却是互害生活水涨船高。几千年的农业文明加圣贤万岁的条件下,自由、民主、人权成不了大气候,发人深思。
所以,不改权力架构,任什么堂皇口号都很少意义,这就是宪政的作用。一国之内,已是如此。世界范围内,仍将是如此。既然国家间的权力关系未变,内政不容干涉仍大行其道,普世价值和一体化步履艰辛,也就不奇怪了。战后建立的联合国是一个例子,它若再不作重大改革,只恐离解散不远矣。今天的英国脱欧是又一个例子,人生苦短,口号不能当饭吃,相当多英国人关心现实有什么错?
英国脱欧当然还有历史缘由。例如当年的布莱尔追随小布什组成美英联军,这位首相岂能不知,胜利了,光环归美国,失败了,英国必要承担连带责任。何以还要狐假虎威,不外乎要让世界看见大英帝国余威犹在罢了。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英国和欧盟这桩婚姻在血统上、心理上本来就有点门不当户不对,进入了审美疲劳期,还要接受来自东欧的一批穷亲戚,骄傲的一方闹离婚亦是常事。看来,英国与欧盟复婚的可能性很大,它终究不可能把不列颠岛搬出欧洲,寡居的日子久了,怀念旧情不是不可能。英国终归有相当素质,离婚乃因家庭的小纠纷而起,有不小的赌气成份。但复婚也会有一个相当过程,例如一代人时间。英国不同于一般国家,面子上总得有讲究。
不过,英国脱欧也有一点积极意义,便是证明了当今时代的一言难尽,某种意义上成为了不切实际的“全球化”的清醒剂。以国际民主为基础的真正的全球化,乃地球文明必由之路,但任重、道远。
当今世界的悲哀,是一方面真正的民主共治的全球化任重、道远,另一方面是个别强权大国利用全球化口号仍旧大做称霸世界的旧文章。
冷战结束后的美国,较之二战结束时的美国,不再是在无奈的强权时代退一步进两步,而是进一步退两步。它仍然不失为当代文明的领头羊,一靠历史形成的超强实力的惯力,二靠这 世界尚未出来让世人折服的新价值观。特别针对那些专制半专制国家以及令人作呕的自吹自擂,世界各国还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有迹象显示,未来时代的文明领头羊未必还会是美国。它在二战时期的杰出表现是一回事,能够脱颖而出成为人类解放者又是一回事。就后者而言,离不开列强皆被战火烧得焦头烂额。今天的美国,全面再现解放者的风采已无可能,因为时代不一样了。此外,所有依恃超强军力的世界老大都挣不脱好花不常开的铁律,美国亦不会例外。美国要再次伟大,需要让国内的民主原则普及世界事物中去,这样做却又悖于国家利益。美国只能且行且看。
俄国仍不可忽视,当然是它的核军力,它最大的问题是仍未从彼得大帝时代的思维跳出来。实际,它的统治者只要能把它庞大的国土治理得有声有色,就是对世界文明的莫大贡献。它愈是头重脚轻,就愈难引领世界潮流。很可能,须待到洲际时代到来,世界由五六个各方面实力大体相当的权力中心互相制衡,特别是不再以武力决定高下之际,俄国的文明精神才会面对新世界。
中国已然成了重头戏,不用太久多半就会全面复兴。但在不难预见的半个世纪内,于世界不免是福也是祸。
认为中国全面复兴后,有望成为世界和平、和解的坚强支柱之一,主要依据是:中国文化的优质基因仍在,其核心乃是兼收并蓄海纳百川。这是中国文明精神较之伊斯兰教文化、东正教文化的质的区别。固然,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大部分是糟粕,应坚决摈弃,而中共党文化尤其可鄙可耻,但它们和优质基因相比,是量与质的关系。只要还有5%的质量存在,一朝井喷就有可能击败95%的数量优势。实际,中国文明精神的大量糟粕,皆与专制统治息息相关。它在以往两千多年内越聚越多,与被儒教、皇权教化和压制的奴性密不可分,也与其时世界尚无明显优越的参照系密切相关。今天,中国人有了这个条件看世界看未来。
例如,改开以来各地城乡,多少店铺和产品名称沾上了洋味,多少人离开家乡走四方,今天的年轻人欣赏数字化、信息化、娱乐化远胜欣赏传统,等等,皆让人联想到当初列强满世界去殖民时的社会心理骚动。这仅仅是崇洋和媚俗或金钱至上么?其深层意义是追赶世界潮流。这种种表现今天很不尽人意,中共极度腐败导引下成了一团乱麻,真善美根本无力招架,不乏新的“义和团”更是不容忽视的存在,但只要终结了严重不合时宜的专制统治,一两代人过去,这情况就能大改变。
认为中国文明很可能仍需要半个世纪才能全面复兴,一大理由就在这里。具体地说,中共统治能持续近七十年,且并非无可能再延续十几年,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前出生的人口有重大关系。这不是中听语言,怎奈这是事实,整体上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旧脑筋和自以为是,接受现代化是被迫的不是主动的,偏偏他们掌握了生活的话语权。今天,他们中多数人已不会反对改朝换代,但那是因为中共做得太绝了。对于民主、宪政,他们并谈不上衷心拥护,因为他们的思维、见解没法儿跟上趟,也不想跟上趟。所以,中国转型、复兴的重任,只能寄望上世纪80后出生的人口。此外,即便接受了新思想反感专制的新生代,只恐也要经受一个文化、思想、性格、价值观的再建时期,才堪当大任。
再建时期也是可塑时期。复兴的中国有可能成为世界和平、和解的坚强支柱之一,一如二十世纪的美国一样。崛起的中国同样有可能成为世界逆流之源,犹如德、日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干的那样。关键是中共统治能否在十年左右终结。不妨说,中国的复兴,仍需补读欧洲二战前多莽撞自负而自食苦果的那一课。毛时代妄想跳开商品经济进入“公平、正义”阶段,事态发展却证明了共产党不但极其残暴,而且惊人地无知。今天,中国很多人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世界众多政治正确者却未必重视这一点。说到底,今天的世界仍无非尔尔。
综上所述,马克龙的胜选明显属于好事情。此事未必能给欧洲和世界带来很大正面效应,但若他败选,由得极右翼上台,负面效应就会立马出现。今天的时代,这样的负面效应不会局限于法国,也不会局限于欧洲,势必影响世界。
但既然世界文明多了自我毁灭的手段,仍放纵历史重复就是人类作贱自己。到底是洲际一体化和全球化合乎人性与自然性,还是国家化不可质疑?早就不是理论问题,而是行为问题。只说一点,什么是二战前欧洲的主旋律?是国家名义下各国权贵的互相算计,强中更有强中手,你方唱罢我登场,炮灰总是平民子弟,世世代代,和平无非战争准备,谁能跳出这个怪圈?相应地,设若战后的东亚土地上都成了民主国家,且效法欧盟走上了一体化之路,哪里会有台海、东海、南海、半岛等解不开的结?孰利孰害,实在一目了然。至于今天的中共当局支持欧盟一体化及全球化,属于另一码事。因为希特勒、斯大林、毛泽东皆堪称世界主义者。
环顾今日的世界,美、欧、俄、印或南美、非洲,一定时间内皆可以回到孤立主义,而无碍根本,唯独中国不可以。因为至少本世纪内,技术进步还难以解决资源匮乏及环境问题,更不要提人文问题了。中国无理性的竭泽而渔式崛起,已经断了在孤立主义框架内生存的退路。中共统治的这笔债,它永远都还不起了。今天的习当局,是否仍然笃信马列只有天晓得,但钟情于富国强兵却也无疑。这位牢记着中国挨打历史的领袖,不会视若不见海湾战争中美军的手段,但超强军力对美国到底是福是祸,其实美国的历史早就给出了回答。美国可不是靠武力崛起的,正如中国的甲午海战惨败不是军备差的原因一样。如果习当局硬是不信邪,那就只能说,中共批量生产的博士就是不一般。但是没有了共产党,十几亿人仍要生存下去,出路只能是东亚一体化和全球化。中国必须在国内改制、转型,必须在世界追求和平、和解,与其说是价值取向,不如说是十几亿人的存续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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