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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恐怖政治受难者的回忆..(台湾)叶雪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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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恐怖政治受难者的回忆

(台湾)叶雪淳


家乡少年


    我1930年1月18日出生,是竹南海岸线的中港人。我是独子,出生时是家中唯一的宝贝。

    这一天是礼拜六,中午下着毛毛雨,老爸去妈祖宫对面詹产婆来接生,顺便溜去产婆家隔壁的阿和玉突屋(日语“玉突屋”系撞球场)玩一手。球是两白两红的四个,打白球,撞到一白一红得二分,两红得三分,全部得五分。

    我两岁时,老爸在竹南开了一家玉突屋,给客人计分的小姐叫做“给睦特历”,都是槟榔西施级的美丽。三叔阿枝也是撞球老手,他大我10岁,我小学下课后,几乎每天都跟着三叔,坐在阿和玉突屋的长板凳上,看他现一手。三叔的朋友,有一位叫做昂保的,还讬我代约美丽的给睦特历的会,请这位新竹来的美丽小姐晚上打佯后,到妈祖宫后面公园和他散步。昂保告诉我::“我要吐口水给她吃……”当时,我不知其中奥妙,心里只想他为什么这样子脏。他们后来结婚了,公开媒人却是小学生,真是惊天动地之举。

    三叔是当时乡下乐团中有名的手风琴手,他们还到过当时的台北放送局广播演奏,很难得。他们几位晚上通常在我家练习演奏,我是一路跟到底,团长还教我拉小提琴和他们一起合奏,但很可惜,虽然用心学习,却不成气候,后来没有真正练成为小提琴家。

    虽然如此,但是我仍能保持“一路做到底”的正级长(班长)身份。只有小学(当时是公学校)二年第一学期,由郑金发做正级长,我做副级长之外,其他的17个学期,都是我当正级长。日本时代,一个学年分为三个学期,有幸,如今好不容易我仍完整地保存好这17张正级长任命证书。

    4岁时,趁没有人在时,搬了板凳,再用水果糖小铁皮盒垫高,爬上去摸走廊上的电源总开关,即时被电击摔了下来,算是第一次接触。

    就是这一年,阿姑出嫁新竹黄家。阿姑名月娇,小老爸二岁,姑丈名黄邦玉,丰原人,在新竹法院上班。他们婚后常回来中港,带葡萄或高级食品给我吃。。

    也是这一年,来了一位姐姐。是詹产婆的第三女儿,名如金,大我5岁,是一位非常难得的大美人。詹产婆,就是将她的第三女儿给了我们家,如金姐姐常背我出来散步。真不幸,如金姐姐17岁时,在花莲港为爱而自杀了。

    5岁,昭和十年大地震。

    地震起于大清早,三叔抱了我就跑,在门外看到对面阿婆,被门压着脖子伸出舌头,好恐怖。我们绕了巷子,从后面走进隔壁外公家的稻埕避难。很多人都跑来这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之后,公学校一年级时,阿公先盖了我家后面一栋平房,前面是没有倒塌的老厨房,里面堆满着从瓦砾中捡回来的老樟木木料,有一只猫,喜欢在木料堆里生小猫,很好玩。

    再前面,是阿公用鱼箱木板围起来的篱笆,门上还有一层小屋顶,挂了不小的灯泡,看起来很舒服。门一进来,右边有放脚踏车的木头小屋,里面有一块三公尺长大黑板。

    四叔阿福,大我6岁,画功一流,常教我在黑板画图。有一次,他教我用一笔连续画出一只老鼠,但是,我怎么画都画不成功,结果哭了,四叔也哭在一起。

    最前面的二层楼洋房,是二年后才盖的。外观造型,模仿了新竹东门的一家家具店,有一个圆形的窗。从二楼大窗,向东望去,淡篮色的雪山连峰,无边无际。有个酒桶山,方方的中间,还开了一个洞。有一个同学,听大人说,洞里有大蛇小蛇梱在一起,溢出洞外。再右边,括弧线形山岭,诱惑力十足。

    连峰下面海岸山脉,更是明显。一片绿色中,小小山路,山顶小房,好像都看得见似的,等着你去玩。后来,学地质学时,真的去了,那是山猪湖西边,在其小小溪谷中,还采了化石。

    盖这栋洋房,当时要3000多块,阿公好像向别人借了一些钱。我读中学一年级时,有一个住在公地的鱼贩叫做连水发,常来我家要债,说是阿公向他借过200块。常来骂,骂得很大声,连隔壁人都听得到。说我们不要脸,他要搬走我家的电唱机。

    阿公早已于我读公学校5年级时成佛,而我老爸他们男的这时都不在中港。奇怪,我家男的在的时候,为什么不来要债,真是一件纳闷事。

    战争结束时,这个人在赌场算是大尾的,却为了一点小事得罪了一个南洋当兵回来的年轻小伙子,结果被杀。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傍晚,中港街仔人都坐板凳在街道两旁纳凉,忽然间,斜对面传来“磅”一声,跟着“杀人”声音响亮无比。

    这位老绅士叫做洪火生,中港街仔人叫他火生仔伯,是日本时代被流放过火烧岛的好汉。果然是内行,一听到“磅”一声,就知道是杀人的刀声。

    阿公在中港鱼市场工作,吃鱼免钱。又经营中港街仔唯一的冰块大卖店。他当时做中港第五保保正,在地方上还有点名气。

    我去买东西时,大部份的店都认得我,通常是说:“跟你阿公算好了……”就是这样,他们要记帐,而硬是不拿我的钱。我知道他们是真的跟阿公算的,至于算多算少,反正阿公都不在意,也不会问我。


日本时代学徒兵


    阿妈有一些朋友喜欢玩四色牌。

    日本时代,玩四色牌是小事,但被巡查抓到,逃不过拘留。她们爱玩,就常被巡查抓去竹南郡役所拘留饲蚊子。这时候,她们就要找阿公,因为有阿公的一通电话,即时释放。

    我老爸,日本时代在台湾合同电气株式会社竹南支店做会计。当时,台湾有两家卖电的公司,一家是台湾合同电气株式会社,另一家是台湾电力株式会社。阿公和台湾合同电气株式会社竹南支店签约,包收其“电火钱”(即电费),佣金为百分之五。当时,北从香山南到三叉(现在三义)、通霄范围不算不大。所以,晚上我得做童工,参加填写一大堆三联的电费收款单。老爸说这是在练写字。后来,我写的字斜斜的,好像要向人家收钱的字体,就是那时定型的。这样,大概做了4年多,一直到台湾合同被台湾电力合并为止。

    公学校5年秋天,阿公生病,是肝癌。我陪阿公住院,台北帝国大学附属病院泽田内科。天下间,阿公最重要,阿公生病,我悲伤得不想再读书了。为此,公学校老师潘万枝先生(田英治先生)骂得很凶。11月初,阿公真地死了,我足足哭了一个月。

    次年,竹南公学校改为竹南宫前国民学校,竹南寻常小学校改为竹南国民学校,年底发生珍珠港事变,我过年4月毕业,有幸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新竹州立新竹中学校。这在当时是一件大事,为此时是否是真,我的老师有田英治先生和日本人老师长泽先生争论,两位在教室走廊打起架来。后来坐火车到新竹中学校,查明属实,长泽先生才认输。

    这一年,竹南宫前国民学校,考上新竹中学校的只有二人,一个是六年三组的许澄清君和六年一组的我。一年前从竹南公学校考上新竹中学校的也只有三位。曾群芳、叶雪照、林金江,都是六年一组的。新竹中学校,日本小孩占多数,每年录取150位中,台湾小孩只收30多位。

    1945年4月,要升中学四年级时,被调去做学徒兵,称为“学徒警备召集”。四年级全部,三年级日本人全部以及较大的台湾人,这一年毕业而没有考上上级学校的毕业生全部。

    本来,中学是五年制,但是战争末期,从我的前一期开始,中学改为四年制,高等学校的高等科也从三年改为二年制。日本时代,升学的顺序是,中学、高等学校的高等科、大学,或是,中学、大学预科、大学,或是,高等学校的寻常科、高等学校的高等科、大学。

    在台湾,高等学校只有一家,就是台北高等学校,大学预科也只有一家,台北帝国大学大学预科,台北高等学校的校址在现在的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小提琴家胡乃元的老爸,胡鑫麟博士,读过台北高等学校寻常科,说是寻常,事实并不寻常。这里每年只收一位台湾人。

    有一个人,在台北帝国大学医学部,读完二年,之后改行去演戏。战后被送火烧岛12年,出来后,经广告公司、邵氏公司,之后自创欧亚电影公司,而当红时,不幸死于鼻癌。他就是戴振翮,是台北帝大预科的第一期生(称为“预科医类一回”)。戴振翮兄,才貌双全,尤其文学方面,在所谓“老同学”之中,无人能与其相比。

    也有中学后,进高等工业学校或高等商业学校、高等农业学校,之后,再进大学。这样升学的顺序,被认为是差人一等的所谓“旁系入学”,但一般不多。简单一句,不是经过高等学校来者,通通是旁系入学,关系到以后升官的问题。

    做学徒兵时我属于台湾新竹州新竹学徒特设警备第6大队。4月15日,被编入第一补充兵役。

    日本自称为法治国家,这样强制执行,与大陆人的拉兵有何不同,究竟有何法律依据,不无疑问。

    一开始,是驻守在通霄。此时美军已经开始攻击冲绳,好像对台湾没有兴趣,虽然如此,对台湾空袭越来越密集,几乎每日都有。我们都躲躲藏藏在山谷中,但是经过山谷的美国轰炸机B二24,就在眼前10公尺以内,清清楚楚地看得到,好可怕。幸好,没有被察觉我们在偷看,否则机关炮一扫射过来,定死无疑。尤其是深夜,无名火柱常从山顶升起,三处火柱连起来刚好构成一个三角形,而其重心就是我们若楠队(我们部队的别名)。从火出现,半个小时以内,美军轰炸机一定来,不管你饿还是饱,不管你丑还是美,都照给丰富的“炸弹宵夜”。

    6月,我们部队移动到龙潭山内的三洽水铜锣圈,晚上睡在国民学校教室,白天躲去山谷中,有点“疏开”的味道。在这里,没有空袭,也没有事做,可以像和尚,唱唱歌,过着一天又一天的安然无恙的生活。月底,我们一部份的人,大多数的台湾人和一些体弱的日本人,被编入驻在杨梅山内大芧埔的精锐武1560部队。这是第九师团(金泽师团)的通信部队,都很年轻,部队长上尉才24岁,无线电教官少尉才20岁。这位少尉教官,名字叫做松田清,曾经服务过设在上海的国际电台,很有学问,战后还吟诗给我留念。他预料日本会败战投降,支那会来接管。

    当时,我们最怕的是“鬼畜米英”,支那是我们的乡亲,应该可以放心。可是这个可以放心的伟大“乡亲”,一直到支那兵上陆后才使人们恍然大悟,原来比鬼畜米英更多灾多难,而其后的发展每况愈下。

    我从火烧岛回来之后,曾经几次投稿于日本福井县的几家报纸寻人,请他们代为寻找松田清,但是真可惜,没有找到。后来,有人说,他回乡后在金泽市开一家电器行谋生,不久死了。死了也好。过完了清白的一生,值得人怀念、流泪。

    在大芧埔的精锐武1560部队,上午上电气课,下午实习接受无线电信号。一开始好像很难,可是半个月过去,都学得差不多。这中间,不幸害了一场大病,阿米巴赤痢。一天24小时跑厕所,严重到60几次。比我早害同样病的人,有一天突然死去。灵堂设在病房隔壁,一天24小时,尸卫兵交班时的号令,隔着一片木板传过来。

    好凄凉的声音。我们木板这边病房,连我在内有3个病患,你看我,我看你,每人心里有数,反正那一天不远。

    部队里,有中尉军医,而且,病也很清楚,是阿米巴赤痢没有错,只是没有药,无可奈何。据说,阿米巴赤痢的特效药是盐酸,既便宜,又打一针即时见效。但是,军医总是拿不出这个东西来,而只能开一些对此病无用的消炎片。

    在这样等死的日子里,有一天松田教官来看我,说有3天休假,问我是否要回家。于是,我驱使仅存的皮和一副骨头,走上回家之路。

    一位同学,南雅夫(傅伟奇)兄,一路照顾我。我们从大芧埔出发,经新埔顺河流走到新竹。在路上,还遇到美国的洛克希德P38和格鲁曼P51战斗机,特地找我们扫射好几次。我们没有地方可逃,也没有地方可掩蔽,只能伏地叫阿弥陀佛。机关炮炮弹在半公尺处之内炸裂,向手无寸铁的15岁小孩追杀,幸好没有打中。

    从新竹搭乘火车回竹南,再走路回到中港,已经是傍晚。拖着仅存的皮和一副骨头,早上出发,一路拉着阿米巴赤痢,再加上美国飞机的机关炮来回扫射,竟然还能回到老家。

    阿妈看到我,几乎吓倒。母亲红着眼,一五一十地问个不停。阿姑更是大声哭了。家里的人,以及隔壁的人,都把我围起来。阿妈即时请舅公来,把脉后说:“没有关系,先吃西瓜,再吃药就好。”果然,第二天下午,不再拉了,奇迹出现了。这位平埔族舅公轻而易举地救了我一命。

    回部队后,即刻走出病房,回去山谷竹林中的营房休息。

    有一天,我们从竹林中的营房走出来,要到大芧埔路旁的茶叶工厂。在路上偶然遇到被派去暗号解剖班(电报密码解读班)的日人同学末吉,他很小心地告诉我说:“日本准备要接受无条件投降哦。”

    平常,暗号解剖班的人,都住在特区,不能外出,但是现在末吉同学不是在眼前吗,这就不寻常了。果然,次日“天皇陛下,为了……投降了”部队长集合我们在育鲤溪河床讲话,宣布无条件投降。

    这一天,天气晴朗没有半点云,有一架美军轰炸机B24飞过我们头上,但是不再向我们扫射和投炸弹,一片和平景象,似在为部队长的话做证。心里暗中高兴又害怕。这好像是一种预感,而后来在白色恐怖年代一一兑现。


被关在军法处


    8月15战争结束,隔年3月毕业,一看到基隆上陆的唐山兵,就不想再升学。为此恩师潘万枝老师,这时当校长,几次叫我去做国民学校教员,可是我都没有去。在乡下修理收音机谋生,做做小流氓混日子,较轻松。

    次年夏天,在海南岛做皮革生意的老爸坐机帆船回来,叫我一定要再去读书。翌年2月,我先考入延平大学的先修班,缴注册费,同时发生二二八,于是延平大学被消灭。同年7月,再考入省立师范学院的二年制先修班,读了一年,再以同等学力资格考入师院博物系和国立台湾大学地质系。

    在台大地质系读到第二年,1950年6月,最后一堂考试,在地质讲堂考《地史学》时,当场来了4、5个人,把我抓走,送到北署(刑警总队,现在的静修女中附近)。在北署住2、3天,再把我送到总统府后面的国防部保密局。

    带有“家风”胸章的满脸青春痘兵,很有礼貌地请我进第12号房。

    “怪怪,你来这里干什么……”个子高高的鹿港驴仔脱口而出。他是师大先修班的同学吕锡宽。

    “好,新来的请进最里面去。”这时我也不敢多问,最里面有一个风口,大热天刚好。

    有一次,有人在外面散步时,用手打了两三下风口,说:“蔡先生,要保重哦……”奇怪,12号房里面没有姓蔡的。12号房房客,从最外面算进来,陈鸣人将军、胡伯龄先生、林德旺先生、林荣辉先生、吕锡宽、我。6个人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一个一张叠大的木头罐里面。

    “刚才那位是刘明先生,他打错房,蔡先生是关在隔壁。”“蔡先生是谁?”

    我好奇地问。因为,刘明先生是台湾省石炭调整委员会的老板,常来地质系。

    “他啊,他是蔡孝干。”“蔡孝干是谁?”“……”我也不敢再问下去。

    在保密局待了多久,记不起来。后来被送到高砂铁工厂(保密局北所),8月,再送青岛东路之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9月再送新店一间由戏院改装的军法处分部。10月判刑,之后送到青岛东路军人监狱服刑。

    高砂铁工厂,牢房较宽,15名关在一起也不会挤,洗澡的水丰富,不会流汗,比保密局南所好过。同房的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

    有一天,有人提议自我介绍。当然在这样环境,只能报姓名。

    “我是李水井。”“我叫,叫杨廷椅。”“叶盛吉。”“……”

    有听等于没有听。姓名报完后,有一个人坐在叠好的棉被上,开始讲起话来。这条棉被没有外套,同房人中只他有棉被。1950年的台北,虽然是7月夏天,但是,大清早还有凉意。

    他坐在棉被上说,黑皮肤的张法官告诉我:“你们算什么共产党。共产党有你们这样幼稚吗。像你们这样,顶多只不过是患了‘共产主义流行病’罢了。政府将把你们感训3个月,之后,放你们出去重新做人。你说政府不宽大吗?”

    接着好像有感而发:“要是像张法官说那般,大家被送去感训3个月,之后,放人,出去重新做人。那还……,如果不是那样而被抢毙,那世间上‘没有比这个更臭’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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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叶雪淳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0年7月30日1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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